送 别
梅 寒
男人又要出海了,女人送男人到港口码头。
那天的天气真好,丽日悬空,天海茫茫,风不大,还是吹得人的衣角“呼啦呼”的响。船队已经准备好,一排溜儿排在港口,整装待发。铁塔一样的汉子们,在忙碌有序地做着出行前的最后准备。
女人站在岸上,眼眸穿过重重的人群望过去,看到了她的男人。他站在船头,左手叉腰,昂着头,微眯着双眼,阳光洒下来,他的脸上一片金光闪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他的背后就一望无边的蓝色大海,那蓝酌得女人的眼睛湿了。趁人不注意的空儿,她悄悄转身把眼角的湿意揩了去。这是规矩,亲人出海远行,留在岸上的人只许让他们带着笑容与祝福上路。
她相信他,这个十二岁就开始跟着大人出海的男人,多年的海上生活,风里浪里已经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他可以潜到二十米的水下,在礁上采摘,一呆就是四五分钟。他曾带领他的乡邻们在海上漂了四十九天,靠接雨水露水吃海上的生鱼生虾,最后靠岸,回家。茫然无际的大海上,他知道哪一条航线上有暗礁要躲着走,什么样的云彩代表什么样的天气。所以,尽管海的脾气暴躁无常,它还是奈何不了这个汉子,他说他是浪里白条张顺。她不知道张顺是谁,却觉得“浪里白条”四个字,送给男人再合适不过。
他还那么年轻,三十八岁,已经是小镇上的领袖小镇人的魂。
家里的日子,其实已经不错了。小巧的二层小楼一个宽敞的小院,有几条大船,可以租出去……小镇上的女人,原本也是不怕风浪的,可安逸的日子一旦过上几天,就会上瘾。与那些担心受怕的日夜相比,她宁愿不要那满当当的渔船那亮晶晶的珍珠,她渴望能在男人的怀里数星星,听海风与海浪的嬉戏呢喃,两个小儿,甜甜地睡在他们旁边……
男人怎么会留下来?他说自己从生下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海,长大一点他在海里洗海水澡,呛水,后来学会潜水,下海捕捞,跟着大人远行,在神秘莫测的海上,他已如履平地。海是他的大地,亦是他的天空,他离不开它了。
二娃儿最近身体不太好,你要受累了……船要开的时候,男人忽然一返常态,从船头跳下来,直奔女人而来。那是少有的事。不,以往的日子里绝对没有的事。女人的鼻子一下子酸了:知道啦,你放心就是,我会看好你的二——娃儿!声音扬高,有几分不满的样子。心里却疼得要命,喉咙堵住了。女人说不下去,只冲着男人摆手,让他回船上去。
等我回来……男人冲女人扮了个鬼脸,扬了扬另边的眉毛,折身跳回船上去。
……
女人的脸,无端地烧起来。那个谁也不曾注意的表情,却让她心里的柔情瞬间泛滥。兀自低了头,抿着嘴,咬了唇笑。再抬头时,男人的大船已经缓缓的离开码头,向海的深处去了,越来越模糊……
日子如常,每天下田种地,回家养鸭喂鸡。小二娃儿,在她的精心调理下,一天天壮实起来,她却一天天瘦下去。白天忙忙碌碌还好过,夜却总是漫长。
夜里风起,女人站在院子里,抬头观望满天的星斗,猜测着第二天的天气。“夜晚星星一闪闪,不是台风就是雨”,这是老人们在海上出生入死多少回总结出来的天象谚语。她记住了。每天夜里,等两个孩子睡着了,她会悄悄披衣下床,到院子里看星星。男人已经出海三个多月,整一百天。出去时还是台风多发季,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了,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小二娃儿长胖了。
大娃儿要去学潜水,我没让他去,我不想让他再重复你的路……
你还不回来么……
每天深夜,在他们家的小院里,女人一边抬头看星星一边自言自语。那些话,说给男人听的。男人没回答,只有满天的星星在眨啊眨,眨得她的心里像塞满了草,那样的满,又那样的荒……
那是小镇女人的命。她知道。但当那一群汉子归来,衣履不整,胡子拉碴,重新站在她们这群小镇女人的面前,当她看到所有的女人都奔向自己的男人,她还是听到了胸膛间碎裂的声音……
她从男人们的眼睛里读到了那份自己最害怕的现实……
你爸爸,他是英雄。他救了几十条乡亲的命……他是海的好儿子,海的好儿子,就不能怕风怕浪……
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她拉着两个儿子的小手,带着香和烧纸,到海边去看爸爸,也去看她的爸爸。几十年前的那样一个好天气里,她爸爸站在船上向她用力地招手,说,等爸爸回来。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应该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