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许 锋
素女自小就特别喜欢海,常跑到海边捡贝壳,有时是和小伙伴一起去,有时是一个人悄悄去。一个人时她不敢离海太近,怕海浪把自己卷走。她远远地坐在沙滩上看海,起伏的海水似乎在不断冲刷她焦急的心,她的目光试图跃过那一望无际的海面寻找父亲的船,船的桅杆,桅杆系的帆。
素女的父亲是一船之长。船长到了船上一言九鼎,是说了算的。素女知道一船人都怕父亲,但她不怕,她是父亲的砗磲,是宝儿。
父亲出海一去三个月,素女天天在海边等,望。她幼小的心在不断地想象父亲的伟岸与雄健——她那时只有四岁多,半年见一次父亲,从出生到那时才见过几面,若不是天天想天天念,她怕会忘了父亲的样子。
素女一出生便没有母亲。她知道母亲去了遥远的深不可测的海底寻找砗磲,砗磲是一种稀有的宝石、一种圣物,“你的母亲是海的女儿,你也是海的女儿。”父亲这样告诉她。
素女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母亲捧着白皙如玉的砗磲向她走来,走来……她兴奋地扑上去,可是,母亲却又像退潮的海水离她远去,她拼命地追赶,但脚下被海水冲刷过的沙滩像棉花一样软……
醒来的素女满脸都是盐粒儿一样的泪痕。
素女的父亲叫东石。
潭门的渔民都清楚,船长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船长都是劈波斩浪九死一生才熬成的。东石13岁出海时还是个娃娃。娃娃天不怕地不怕,海算什么?大多时风平浪静,蔚蓝蔚蓝的海水好看极了。有时有点风浪,有时有大风大浪,可娃娃们都躲在家里早早钻了被窝,哪里晓得海的可怖。东石头一次出海的那个黄昏,海面起了风浪,但初始不大,东石兴奋地抓住船舷像鱼一样地跳跃和喊叫。但时候不大,突然风起云涌,风浪仿佛魔鬼伸出巨擘肆意拨弄着那艘孤独无助的船和一船的人。一船人的命运如海水一样剧烈地摇晃危在旦夕。东石死死地闭住眼,死死地抱住父亲的腿,冰凉的海水尖刀似的扎在他和父亲身上,死亡像黑暗一样在海面上弥漫。
东石的父亲是那船的船长,渔家人,船在,船长在,船亡,船长亡。
不知过了多久,在东石的身体近乎僵硬时,海魔玩困了,乏了,终于松了一口气,海面复归平静。恍惚间,东石看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从船舱冲到船舷处大口地呕吐。船长瞪着爆裂的鱼眼,怒气冲天:“是谁带这个女人上的船!”
潭门渔人的规矩,女人是不能出海的,否则船会遭遇厄运,会有颠覆的危险。肯定是这个女人藏在船上几乎让一船人葬身大海。谁也不敢违抗船长“把这个自己跑到船上的女人推到海里去”的命令。
船是船长的,船长负责一船人的命。
完全苏醒的东石刚好看到女人被推下船的那一瞬间——女人尖利绝望的叫划破了他涉世之初的幼稚与单纯,他对海的敬畏如头顶尚未散去的墨色的云。
岁月荏苒,东石已成为一位极有经验的船长,在茫茫的大海中他可以根据岛礁在天空的云朵中映出的明暗程度来判断哪里是岛礁,哪里是岸。出来很久了,他想念素女,那是他唯一的孩子。素女当时哭着喊着要跟他出海,但渔人有渔人的规矩,素女是个女孩,他不能坏了规矩。他此次出海,千辛万苦为女儿寻觅到了一个砗磲,他会告诉素女这是她妈妈捎给她的礼物,妈妈还要继续给更多的女孩儿寻觅砗磲,妈妈是海的女儿,妈妈一定会来看她。
熟料,夜里,一头巨鲸袭击了东石的船,哪里是鲸,分明是一座小山,那巨鲸有20米长,十几吨重,像一条巨大的潜艇,它仿佛吹着高音喇叭不断地撞击着船,脊背喷着擎天水柱,跃起时两个黑窟窿一样的眼睛与东石怒目而视……
当东石和他的兄弟们被渔民打捞上岸时早已溺水而亡。
素女看到父亲时却没有哭。她还小,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乡亲把东石手里紧紧捏着的砗磲递给素女,说:“这是你爸爸给你的,你爸爸的灵魂去找你妈妈了,他想告诉你妈妈你已经有砗磲,他们会一起回来。”
素女呆呆地看着砗磲,真的,它晶莹剔透,圣洁无比,仿佛妈妈和爸爸的心。
那一次,她坚定地走到海边,轻轻地把砗磲放回大海,自言自语:“去吧,去给爸爸和妈妈带路,让爸爸妈妈早点回来,素素想他们。”
素女长大后远离了潭门。因为一站在海边她的泪水就会止不住淌,眼里像塞了海盐一样疼,她怕眼睛瞎了就算爸爸和妈妈回来她也看不到了。
她相信爸爸和妈妈会回来,不管多久;她心里的那根绳儿,就系着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