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瓜秧蔫了，西瓜秧也蔫了，梅村的烤烟叶一车车从地里拉回来，又一叠叠摆放到烤房架上。
八月梅村的上访户闲不住，又开始告状了。梅村出刁民，上访专业户刁得很。县乡信访办的干部一提梅村，脑袋胀得老大。那个瘦猴精的马福顺马老大，简直可以把接访的干部闹死。
马福顺是老七届毕业生，回村做民办教师讲语文课，讲鲁迅的《秋夜》，念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同学哄堂大笑，二锁子鼻涕流到下巴上，指着马老大嘴：“你讲的是屁话，就直截了当说门前有两株枣树得了！”马老大骂二锁子：“你娘生你这个杂种，不会有出息！”
马老大十年终于没混上编制，还是让一个幼教毕业生顶了下来。马老大不服，到县里找教育局长，教育局长说，你找乡教育办，乡教育办主任说，你找你们村支书，是你们村支书介绍你到学校去的。马老大回家喝了一夜白酒，害了一场大病。村支书不能再找了，五年前他到县里卖甜菜，翻车给砸死了。
马老大骑着面目全非一辆旧自行车，那是二十年前，马老大在村供销社做更夫，年末主任说：“社里没钱支你工资咋办？”马老大用嘴撇了一下墙角挂满蜘蛛网的一台永久牌自行车，主任说车座子被人偷了，你要就拿去，马老大上小姨子家要一个破孔雀牌车座子装上，一直骑到现在。
马福顺上乡里和县里告状，老早起来顶着月牙上路，别人不起早，等着坐公共汽车，他到了，别人坐着公共汽车也到了。
两年前冬天，梅村边上林场里的寡妇春玉找他，拿出许多张照片给他看，那景象着实让人害怕，林场让职工把碗口粗的落叶松砍倒，然后点火烧着，马老大问为什么？春玉说：“典型的毁林开地。”马福顺瞪大眼睛喊叫来：“有采伐手续么？”春玉骂他：“狗日的，有手续我说给你听干啥！”
春玉和马老大撒娇：“我们一起告场长和林业局长，告赢了，我和你睡觉。”马老大说：“不敢和你睡，你睡了那么多男人，肯定有病，染了我咋办。你请我喝酒，我帮你告他们就是了。”春玉在马老大脸上亲了一口，就飘飘然走了。
之后，马老大领着春玉到县里、市里和省里把官司打赢了，场长和林业局长被撤了职。
一年里马老大和春玉形影不离，引起了马老大媳妇香娥的猜疑，指出马老大夜里睡觉像个死猪，一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马老大发誓他与春玉如果有那事就挨雷劈，说着就将内裤退到脚脖跟儿上让香娥看，然后郑重提醒香娥，那寡妇是有病的，谁敢碰她，他和她只是工作关系。香娥也就相信了。
一天，马老大敲开乡镇检察室主任的办公室，对主任吼道：“村里截留了国家减免税款你们管不管？”主任抬头看是一位瘦弱的老头，说：“当然管。”马老大不等主任开口，便将一封油焦味的举报信扔到主任的办公桌上，顺手把主任桌上半盒玉溪烟塞进自己口袋，气呼呼地走了。
一周后，马老大又敲开检察室主任的办公室，问：“我举报的问题你们查咋样了？”主任说：“检察长到省里开会刚回来，大概没有签批。签批下来我们自然办理。”
马老大转身爬上三楼，敲开检察长的门，责问检察长：“你是俺们老百姓选的，给不给老百姓说话？如果你们两天后不去查我们的村长，我肯定到市里和省里去告你们包庇犯罪！”说完，顺手把检察长桌上一盒中华烟塞进自己的口袋，带两个农民离开了检察院。
这天天刚放亮，值班的检察室主任高强开门回家，吓了一跳，见院门外花园矮墙上蹲着马老大，一手拿着军用水壶，一手拿着饼干狼吞虎咽吃着。高强告诉马老大，检察长批下来了，今天检察官就去梅村调查。马老大停止了吃喝，转头离开了县城。
马老大神气十足地骑在村委会门口的拖拉机上，透过窗户看检察官找村长谈话。检察官问：“村里的帐呢？”
“帐在马老大的手里。”
“村里帐柜的钥匙呢？”
“在马老大的手里。”
“村里的财务章和公章呢？”
“在马老大的手里。”
“村里为什么不管起来？”
“马老大说我们改帐，不相信我们。”
“你们办事用公章怎么办？”
“找马老大说明情况，他来给盖。”
检察官喊来马老大，要看帐，马老大喊来两个村民代表，到他家把装村帐本的大铁箱子抬到村委会，铁箱子一共上了三把锁，钥匙分别由马老大、村民代表、会计三人掌管，单独一个人不准开铁箱，这是马老大规定的，一人为私，三人为公。
检察官认真查阅了梅村那年的退税款，发现一分钱也没被乡里和村里截留，因为每家每户都在取款明细表上签了字盖了章。
检察官告诉马老大，退税款没有问题。马老大急得眼珠都快冒了出来，口里口外嘟囔村长在检察院内部找了人，便直挺挺躺在警车的轮胎下不让司机发动车。
法警小张说马老大妨碍公务，应该交公安机关处理，马老大像没听见一样，仍是躺在汽车下一动不动。
主任高强俯下身子问马老大，是否可以拿出证据证明是谁截留了退税款。马老大声嘶力竭地喊：“那取款明细表是村里造了假的。”
“是谁造的假？”
“是村长和会计造的假。”
“假在什么地方？”
“表册上做的多，农民领到手的钱少。”
“当时领钱的农民为什么不看清楚？”
“村长不让领钱的进屋，让把名章从窗口送进来。”
“找了领钱的农民问，他们说没这儿事。”
“那些都是村长的嫡系和酒肉朋友，狗日的，村长这个王八蛋，是用心安排这些人和你们谈的，你们如果不官官相护，为什么不找别的老百姓问个清楚。”
检察官没有离开梅村，马老大从车底下爬出来，抖净身上泥土，挨家挨户通知到村委会举证。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那年乡里老虑梅村灾情大，多调剂两万七千元减免款拨给梅村，村长和会计合计出一个主意，只有把这笔钱加到农户的头上，对上对下才不会被看出破绽。
会计很狡猾，说这样做不妥，老百姓取钱时一定会发现多补的这部分，咱们提不出这笔钱不说，老百姓还不会领情道谢，弄不好鸡飞蛋打。村长急的团团转，因为县里的饭店和歌吧来村许多次了，再不结算欠单就要到乡里纪检委告发他们。
会计见村长愁眉苦脸，便生一计，说：“这事儿好办，通知取钱那天，你将村办公室的大门反锁上，在财务室开启半扇窗户，只许将他们的名章从窗口递进来，他们根本看不到表册上到底做了多少钱，领走他们土地数量该得的那一份就得。”
村长踢了一下会计的屁股，答应事后一定领他再到县里歌吧玩儿个通宵。
检察官当天就把村长和会计带到了县里。夜里小雨一直下个不停，香娥满街找不到马老大的影子，林场的人也都看见寡妇春玉的门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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