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潇潇 陈德才
春雨潇潇，当苦楝树鸡嘴般嫩黄的叶芽尖已偷偷露出来时，大叶榕的黄叶才悄悄落下去。野外大片淡绿的草地渐渐变深着颜色。那知名的不知名的黄的、红的、紫的花儿在无声的细雨中竞相绽放着。上苍舞着彩笔正在给大地绘画呢!
我正吟哦着是大地应感谢鲜花的点缀还是鲜花应感谢大地的恩泽时，我手机优美的乐曲响了。手机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远富打来的。他感慨万端，说马教导今天给他来了电话，谈了好长时间，都是万分感激的话。马教导昨日也给我打了类似内容的电话，他的真诚的感谢我们的话让我真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才好。马振栋教导是我们小学时的老师，今年80
岁了。四十九年前他到我们阳江镇的桥园小学当教师，任学校的教导。其时我们正读五年级，他就跟班教我们的语文课，还当我们的班主任。他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潇洒整洁。他的川绸上衣常熨得棱角分明，灰色西裤前头两条折纹总是笔挺挺的，皮鞋擦得很亮。听人说他为了不弄坏裤纹，早上起床总是慢慢地把双脚跳进裤子里去的呢。我有点不相信，因为刚开学报名时，听说我们班换了班主任，是位新调来的的老师，我就和家来哥一起拿了暑假作业到他那儿去报名。走到他宿舍门口，我说声“报告”，并行了个少先队礼，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出门口，笑呵呵地一把把那时瘦小的我抱起来。他就不怕我们农村光着两只脚丫的脏孩子弄脏他的衣服？但从他整洁的房间、文雅的动作、教学时娟秀的一笔一划的板书、对我们作业的书写整洁的严格要求、不准我们在课本封面上乱画并教我们用旧报纸包课本、平时亲手教同学们打扫、看到地上有一片小纸屑总是拾起放到纸篓里去的动作看来，就知道他是个十分讲究整洁的人了。
我从小就是个很邋遢的孩子。虽然很聪明，书背熟得特快，听写生字词绝不出错，算术课时老师还没讲完例题，我就把这个单元的习题做完了，很少出错的，但书写却很糟糕，常超出行外格外，而且心性又急，一写错了马上用手沾上口水擦去，弄得作业本脏兮兮的。马教导喜欢我的聪明，却不满我的邋遢，不知道悄悄地说了我多少次，可我就是改不了。远富的字写得特别整齐漂亮，他坐在我前边，马教导常把他给我做榜样。班长家灿常戏称“阿才的字最好认”，我也觉得自己的字太差劲了，很没面子。有一次，学校举行图画比赛，同学们明知我不行却高嚷着选我参加比赛。不料马教导真的让我参加了。记得我那时画了一幅革命圣地延安的画：远处是连绵的高山，山上有座宝塔，近处是延河桥，桥下流水潺潺。马教导看了显得很高兴，连说有创
意，不错。他叫我到他的办公处悄悄帮我改，帮我涂上淡淡的颜色。不知道改了多少次，这幅画已无法说是我画的还是他画的了，交到图画老师那里参加全校评比，却真的得了奖。同学们都为我欢呼。马教导还特意在班上表扬了我的认真。还将这幅画贴了榜。可我那时却脸红耳赤了，我明知这不是我的作品呀。但这件事却让我的书写慢慢有了变化。我怕对不起教导，做作业时尽力按行写字，认真把字限制在方格里，字虽然仍不漂亮但整洁多了。马教导说话很和善，文绉绉的，从来不骂我们。四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嗓门很大，手中常拿一根板棍，他说要打断我们那些在自习课上乱说话的同学的腿，但大多数的同学都不怕他，大家知道他是雷电响不下雨的干雷公。我和我的老同（同庚）永泰老是改不了在自习课上说笑玩耍的习惯，每次王老师都会高举板子把讲台桌打得嗡嗡响，也不知罚我们站到他在讲台上用粉笔画的圈子里站了多少次。可是课堂嘈杂仍是这个班的老毛病。五年级马教导当我们的班主任后，经常找我们谈话，给我们讲很有趣的故事，自习课时他也总会到教室来，一到教室就用食指竖在嘴上发出一声“嘘—！”，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他在走道里很轻地走着，
脸上带着微笑，走到某个同学桌前，总会用手遮住嘴，弓着身小声地教同学做作业,
仿佛怕影响其他同学似的。不知道是他的动作奇特呢还是他的形象斯文，我们在自习课上乱说话的少了。六年级的教室是南洋客捐建的，玻璃窗很新，在当时可算是最高档的东西了。马教导每天都教同学们用布轻轻抹去玻璃上的灰尘，轻轻地开关窗户，叫我们好好保护。有一天我却闯了祸。我和晋容同学丢着小石子玩，她丢来我接住，我却想丢去让她接不住，不料小石子打在了玻璃窗上，玻璃破了个小洞，并向四周裂去好几条裂缝，形状象个放光芒的太阳。马教导听到响声，马上来了。我吓坏了，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要知道损坏公物是要赔偿的，还要记过处分。别说家里没钱，就算有在那时市上也没那东西卖呀。马教导脸上没了笑容，他小声地叫我跟着他到他的房间去，我想他定要狠狠地整我了。可是奇怪得很他不骂我，反而微笑着安慰我不要怕。他拿出一张登州纸来，细声细语的说，你能想一下在那块玻璃上剪贴一幅画吗？我脑子一片空白，哪里还想得出什么来？放学了，校园里静悄悄的，他和我带着登州纸、剪刀、颜料和浆糊来到玻璃窗前，我们把红颜料染的汀州纸剪了个小太阳遮住了小破洞，用染黄的汀州纸剪了线条遮住了放光芒的裂痕，用染绿的汀州纸剪了小草和绿树，还剪了花花点点的花儿。在他的精心设计下，一幅阳光、绿叶、鲜花组成的剪贴双面遮幅画完成了。裂纹遮住了，破玻璃成了一幅画。我端详着：这哪里是在破玻璃上贴画？分明是在熨平我幼小的心灵上的伤痕呀。他笑了，我却哭了。“傻孩儿，这不是很好看了吗？回去吧！”我一身轻，像放飞的麻雀飞回了家。
我们班的同学不论在校内还是在校外，说某某事是马教导要求做的大家就会很认真去做。某某话是教导说的大家都认为是真的，对的，绝不会错。有一次我在村里跟大人说了一个理，为了说服别人，我说这是教导说的，我的上屋二公就笑着说：“教导是天下二等大的官，他的话不可不听呀！”我问二公怎么知道？他诡秘地说，你们课本上不是有“毛主席教导我们”这句话吗？按排序，“毛主席”是第一等大的，“教导”是第二等大的，“我们”是最小的呀！“教导”的话我们就是要听。我那时不知道二公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我真的把教导的话当做是最神圣最正确最真实的了。
有一天上午大约是快下最后一堂自习课的光景吧，坐在我后边的一位较大的女同学突然伏在桌子上小声哭了起来。我们一看，那水泥地板上还流着好些血呢。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同学都围着看，发出同情的话语来，那最小的仕浩同学，赶忙去报告马教导。这时几个大一点的男同学却大笑起来，说这血是从她的裤裆里流出来的，是最不正经的事，最耻辱。正在大家围着讲笑起哄的时候马教导来了。他一看就赶忙说：“这同学被老鼠咬了。菊香，你用畚箕去沙池那边搞点沙子来盖住血。被老鼠咬的人最怕晒太阳。大莲，你赶快到宿舍找块披蓑来让大姐披着回家。没事了，同学们放学回家吧。”马教导安慰着那位女同学，叫她回家问妈妈，那事情就能解决了。大家有的疑惑地议论着，有的偷笑着走了。我那时真不明白，为什么马教导要说谎呢？长大了我才理解。那不是女孩子耻辱的事而是必经的事，不过在小孩来说就感到稀奇罢了。学校当时没生理课，又没有女教师，马教导为了保护这个突来初潮惊惶失措的女孩在同学们面前过难堪关，编这谎言遮掩实在是再高明不过的了。
小学毕业的那个学期，我们班还养了六只白鸭，平日下午放学后，马教导总会带上我们溪边长大的几个孩子到溪中去摸鱼捞虾喂鸭子。毕业时还杀了鸭做毕业酒呢！马教导最喜欢我们这些孩子，我们跟他在一起就感到无限快乐。我们那时真不满：为什么小学到了六年级就得毕业呢？上中学后我们曾经回母校去看望过老师，但马教导已经调回他的家乡龙江教书了，我们没见着。从此一晃便是四十七年，我从未见过马教导的面。心想，他一生桃李满天下，大约记不得我们这些小孩子了吧。1998
年，市进修学校梁敬群校长在龙江上小学教师辅导课时与退休在家的马教导相遇。梁校长是龙江人，他知道马教导年轻时在文市桥园当过教师，无意间便说到家在桥园的我的名字。马教导眼一亮，说道：“他是我的学生，现在在哪？”。当了解到我正担任进修学校的教导主任工作时，他高兴极了。他从梁校长那里得知我的电话号码后，当晚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很感动：世上学生去拜访老师的事常有，哪有老师首先去问候学生的？电话中他很兴奋，不仅问到我，还问到班长家灿、远富、大东、宗良等与我当年同班的全班的25
位同学。马教导的记性实在惊人。我当时就答应他，过些日子我一定邀当时小学的同学去看望他。他很高兴，可又是十年过去了，我的许喏还未兑现呢！2009
年春节前，家在龙江的吴老师无意间跟我说到马教导，说他八十岁了，精神很好，春日还和村中的小孩子们一起糊风筝，到野外放风筝，在家养蜜蜂呢。“你不是要去看他么？我听他说了好几次了。”吴老师问我。我内疚极了。人言之不信何以立于世间？我当晚就和远富、仕光、家灿通了电话，约定正月初三到龙江中洞去拜望恩师。
那天，远富让他儿子驾着小汽车，我、仕光、家灿四位同学随便买了点柑橘、苹果和一个大炮车往龙江去。我们只知道他的家在龙江中洞大队，却不知道在哪个村。车到了山口铺子，我们下车问一位大伯。那大伯一听便高兴起来，他说：“老马家在圯塘园，昨天傍晚他来铺子买东西，说是他四十七年前的学生要来探望他呢！果不其然，保准现在鸡阉已经煮熟了！”他给我们示明了路。车往西边拐，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马教导家有两间大宅，还有横廊，是琼海地区老式的四合院。西南面和别人的屋子相连，东北面绿树环抱，有荔枝、龙眼、杨梅、人心果……
，那红灿灿的桔子结满枝头。大门口和庭院子里都扫得特别干净，新春联贴得工工整整的。听到汽车声马教导笑吟吟地从院子里迎出来。身板还是那么硬朗，脚步还是那么轻松，脸色还是那么红润。是我们四十七年来萦绕于心中的形象。我叫了一声“教导”，他马上就认出了我。他拉着我们几个到了厅里，他的儿子接过炮车，小孙子跟着抬到大门外，欢欢喜喜地放了起来。
师娘高兴得只是笑着，我们向她问好，她连忙给我们斟茶。仕光接过茶壶为大家斟了茶，马教导便一一问起大家的情况来。不久，儿媳们早在上间大厅里摆好了酒席，马教导请大家入席。好丰盛：鸡阉、肥鹅、瘦肉、尤鱼、粉丝炒韭菜……，
摆了满满一桌。我们感谢恩师的盛情和培育之恩，他却摆着双手说“不，不，我当年做得很不够，愧对你们。应该我感谢你们，是你们给了我荣誉，给了我体面、勇气和希望。”他的谦逊、诚挚的话弄得我们不知所措。
他说当年要不是有我们这群天真活泼聪明的孩子伴随着他，他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远离家乡的那段清苦的小学教师生涯；没有我们桥园、苏区善良的老百姓的帮助，他真的难捱过61
、62年那段寂寞艰难的日子。他回忆了当年桥园老区人对他的热心帮助的事；回忆了当年交通不便他怕到校迟到，星期天冒雨步行几十里路，夜晚时分在不知名的渔者帮助下险涉山洪暴发的九曲江，准时到学校的事；还透露了当年他衣袋羞涩内穿补单外套熨衣维护教师尊严的装潢……
马教导无怨不悔，他讲的都是别人给他的好，没讲半点他给别人的好；他感谢他教过的学生，却不让他教过的学生去感谢他；他给当年贫穷的山村学校付出了青春热血，却转过来感谢这一方无名的老百姓对他的帮助。这么谦逊的情操，这么随和的人品，这么宽阔的长者胸怀怎能不使我们这后辈肃然起敬呢！“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我们的老师就像那滋润万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辈子滋润着我们。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珍贵吗？
时间已是下午5
点了，我们师生五人仍是难分难舍。因远富还要赶往海口他的公司，不得不告辞。马教导一直送我们到车前，嘴中不停地说着谢谢，脸上笑着，泪却流了。我是不容易流泪的人，只觉得喉头不知道为何哽住了。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了我的80
岁的恩师。我看到村里那些同出来送我们的人在笑。他们该不会在笑我们这几人的迂吧！我抱紧恩师，从他的肩膀上望去，远处伴在山顶上的云正渐渐加厚。我想：那云决不是因时间将晚而变浓的，是因为春风的吹拂而动情呀！不是么？你看：那嫩绿的原野上，稻苗在拔节，油菜在吐嫩，火龙果那紫色的花蕾正含着羞，忸忸怩怩地探出半个脑袋。燕儿斜飞，蛙们咿咿呀呀地欢歌着，春雨潇潇、春雨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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