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笔记之六
吃茶
王路生
美香说她快被烦死了。
她是我的老同学，今天下午，十三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学，在仙村茶铺小聚，非常欣喜，谁也料不到，她开口就说出句不吉利的话。
我问她烦什么？她说烦心的事情可多了：家翁发病住院了，老公采摘槟榔不慎扭伤到腰了，新建的家宅与邻居发生纠纷了，孙女上初中居然处对象了，二媳妇生崽了，所幸有母乳喂养，可她高兴不到几天，儿媳妇说，要断奶啦。她惊了，儿媳妇又说，如再吃母奶下去的话，她的身子会走样儿了，儿媳妇特别叮嘱她：半个月后，要帮她买奶粉……
她唠叨了一大堆，我笑，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放空闷心，先喝茶吧。她喝下一口，惊叫：“呸！苦，苦，这茶水真苦！”她转头呼店小二：“换个胃口，我要喝杯牛奶。”在侧的英梅说，“这茶水好，刚喝下，确实有点苦味儿，但过后慢慢品咂，似有甘味。哎，你都肥乎乎了，还要添加营养？喝茶，能瘦身子的。”她偏不听英梅的，偏说要杯喝牛奶。
眼前的美香，衣着新鲜，绸缎质的红色内衬衣，外加一条黑色真皮套，胸前一条的金项链，点缀起两座小山峰，让在侧的英梅相形见拙，她刀劈斧削似的，瘦肉身，机场胸，脸上有一点一点“加酸花”（雀斑）。
我追过美香，那年，我十七，她十八。那年，她贼美，我贼瘦。那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蛙鸣。我向她求爱，她婉拒，说，我太书生气了，不会赚大钱。她嫁给一个老板，英梅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哭了。当然，这件事情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英梅说，“今天，你和美香相逢，该有许多话要说吧？”我与她已有二十年未见面。我笑了，朝英梅说：“是吗？”端起茶杯，仰头，喝尽杯里茶水，又放下茶杯。英梅说，“其实，我也有些烦心事，但我不爱往外说。”她仰头，喝尽了茶水，放下杯子。美香为我和她续茶，眼看快续满杯子了，我迅速往杯子边用四指连击桌面，说：“别添，别添满茶水！”她楞神了，却把那壶子持在半空中，许久了，还未放下。
邻桌有位长者，细探，是我从小就认识的黎鹏公，他剃个光头，面相饱满，络腮胡子一束，飘飘然，长而发白，间黄。这些年来，他潜心研究佛学，偶尔给人勘查风水。见茶水发烫，便垂眉，摸摸着胸前的一串佛珠，似是黙诵经文。我们说了什么，他似乎未听见，他似乎也不想听。
茶店外的大树下，一头小黄牛，被店主蒙上了双眼，围着磨盘，为主人推磨米粉。它在原地急急地打转，却始终走不出那个圈圈。它拼着老命，试图挣脱被痛苦所摆布的命运。此刻，快乐的一只猫，满足了自已的食欲，横着细长的一根根白须，懒洋洋地躺在暖阳下，打盹。有几个女孩子，站在一条长櫈上，仰起头，想摘那些踮起脚尖仍然够不着的人心果子，如自虐狂一般，把自已折磨得精疲力竭，困苦不堪。我看着他们，掩嘴而笑。美香骂我太缺少同情心，起身，欲走出去帮帮孩子，我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续茶。
今天的茶会，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相聚，许多同学之间分别已十多年，甚至二十年了，回首走过的同窗路，阳光灿烂，刻苦攻读，质朴如山。彼此开怀中，我们共同追忆那个强台风之夜，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男生们手搀手，帮扶着一群女生，刚走出校舍，身后的校舍霎那间被台风推毁，我们有幸渡过劫难的历史瞬间。那天夜里，我们一直在操场上趴着，被狂风暴雨和寒冷袭击了近六个小时，第二天，竟然没有一个人犯上感冒，可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昔日身边的六十余位同学，已有十几位敌不过岁月的重压和折磨，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不知不觉间，已近18点，夕阳西下中的一缕光线，斜照了进来。我站起来，手持杯子，以茶代酒，逐一与各位同学碰杯，齐祝大家2021好运。美香则坐着看她的手机，我们不与她计较，一齐仰头，喝尽茶杯里最后的一滴茶水，末了，将茶杯安安稳稳地放置于桌上，拍拍身上的灰尘，剩下的，都是一身的轻松。
门外，美梅的老公，骑着一辆凤凰牌破旧的单车来接她。意外惊喜中，她连忙小跑着过去，老公骑上车载着她，她搂着老公的腰，依偎在他后背，回家。
（2021.2.1.晨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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