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生人物速写系列之一百七十八:苏老师
文:王路生
捎上一包大米,一袋地瓜,到参古村拜访我的小学老师苏英浩。八十添六的他,長居乡下,新鲜的空气如糯米年糕,软软甜甜,健脾开胃,百脉皆通,得此浸染,苏老师行走轻便,眉毛舒展,声音浑厚。大年初六里的他,戴顶鸭舌帽,外套件黑色羽绒服,这些天,天气常变脸,常是冷风细雨隔天到,年纪大了,添衣保暖尤为重要。我和苏老师已多年未见,见我到访,自然是高兴极了,他拉着我的手,说,不必捎带大米和地瓜,我有,难得你有心登门见我,我就知足了。其实,这包大米和地瓜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过往的故事。
1974年秋,我就读田苑小学五年级,苏老师在这一年从雅洞小学调到田苑小学,当了我们班的班主任。那时的他,年近四十,上第一课的那一天,他身穿白短袖蓝短裤,黄皮带束腰,脚穿人字拖鞋,嘴唇边有些许短胡子,左手提着一块長方形黑板,右手拎着一个印着红色的“忠”字的帆布包。他跨步进入教室,向台下扫了一眼,然后从那个帆布包里掏出的东西,让我们看得乐坏了。那是啥东东呢,刚烤熟的地瓜,还冒着热乎乎的气儿。那个年代,家庭贫困几乎是大众化,冷冷嗖嗖的天,我都是穿单衣上学,其他同学也与我一样。苏老师给大家一一散发了个地瓜,我兴奋极了。手里的地瓜,焦黄色,软皮,闻了闻,香着呢,大冷的天,吃下一个热乎乎的地瓜,心里暖和多了。课后,同学们都说,苏老师的人设太好了。第二早读时间到了,苏老师却不管校规,硬生生地将我们从教屋里赶了出来,我们都蒙圈了,因为我们穿的很少,外面的风又大又冷,这不是故意刁难我们吗?我在心里暗骂他不通人性,其他同学也撅了嘴。他呢,来较劲了,他跑在前头,领着我们沿操场的跑道跑了三个圈,然后要求每人必须前腾后跃,学习跑三步投篮的技巧,说是学习,其实是个幌子,身子暖乎乎了,脸蛋红朴朴了,再回教室做早读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直至此时,我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便在心里原谅了他。师娘在生产队务农,养育两儿,日子过得不顺溜,但她从不怨言,苏老师周六或者假日回家,常捎回些许地瓜当私房菜,我和其他同学常常得到苏老师的关照,尽管量不多,但烤吃的地瓜很香。有一天晚上,苏老师带回一只家里母猪产下的崽儿,说是咱班要养只猪,待毕业那天让大家开开荤。课余,我和同学们轮流喂猪食,那时候养猪,猪食要用柴火来温热,再喂上谷子皮糠,说是猪吃了谷皮子糠,長出的膘肉墩实、味美。那次,苏老师拎来十余个地瓜,叫我垛碎煮烂后投给猪吃,我窃喜不已。第二天下午放学后,苏老师叫我留在教室,我一时紧张了,不敢看他,一直低头拨弄自已的手指。沉黙了良久,我才慢慢抬起头,心却悬空了,我觉得我将受到他的严厉的批评。他拿眼睛一直瞪着我,并不言语,也是怪了,他那双眼神里不是愤怒,而是充满了一种怜爱。他将一个地瓜和半袋大米放进我的书包里,轻轻拍了我的嫩肩,右手向门外扬了扬,示意我回家去。路上,瘦瘦的风揉揉软软的抚摸着我,眼眶却湿润了起来!
那年月,我们都是赤脚上学,常是衣着不整,时有流鼻涕的糗事发生,两腮留下抺去鼻涕后仍有的残渣痕,苏老师看见了,于课后用湿水的细毛巾,一个一个的帮我们“美容”。晚上住校,我们睡在学校里的李氏祠堂的后楼二楼的平板铺。我们怕鬼,晚上常闹失眠,苏老师说,世上哪有什么鬼呢,我陪你们睡。临睡前,他在每位同学的掌心写上一个“鬼”字,叫我们攥紧拳头。此后,我们睡得安稳而甜香。
苏老师的板书写得棱角分明,正气凛然,小楷也书写得漂漂亮亮,深得柳公权的神韵,他教我书写楷书,我却写得如鸡刨地觅食,惨不忍睹,是他一笔一划地示范书写,我才有了一点点的进步。元旦到了,校办的墙报上,有了我手写的小楷,苏老师看后,眉毛向上一挑,满意地笑了。毕业那天,我们宰了那只喂养了近一年的肥猪,全班三十余人纵情尽兴了一宿。四十余年过去了,记忆中的那顿毕业饭,我和其他同学吃得特别的香,那烤熟的排骨,冒着辣辣麻麻的热气,空气弥漫着醉人的烤肉香味,我手撕出一片瘦肉,放进嘴里,狼吞虎咽,不停地咀嚼着,那特有的诱人的味蕾,至今回忆起来,唇齿之间似乎还留有余香呢。
说起这些往事,苏老师听得哈哈大笑,脸上那一条条孤瘦浓密的皱纹,历尽沧桑,似一束光,霎那间把他的家宅照得亮亮堂堂。我问,当年,我和同伴一起偷吃地瓜的事,您为什么不当面揭穿呢?苏老师呷了一口茶,我也呷了一口茶,鼻息间的氤氲的草木芬香徐徐弥漫开来,他乐呵呵地反问道:有过这回事么?没有吧?他又呵呵地笑开了,脸色如庭院里绽放的一朵石榴花,清芬可亲,浑然地与我此时此刻的拜年拜师长的愉悦感融于一体,瑞气万千。
(2022年2月6日下午,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