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海南乡土小说连载：林森与他的三任妻子
作者：高岚
第九章：工农兵学员
一九七三年，是林森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析。
正在水利工地上流大汗出大力的他，被大队推荐到公社，被公社推荐到县里，参加工农兵学员选拔。他的那张“全县上山下乡先进知识青年”奖状、共产党员、民兵营长、贫农成份做为筹码，加上体检合格，过关斩將，顺利通过政治推荐关。
事后，林森才知道。当时大队召开支委会，讨论选拔知青人选时，主持会议的大队支书李国栋极力阻挠选拔林森。不巧，公社郑长林书记正在大队蹲点并参加会议。当时李国栋并不知道，郑书记是林森阿爸当年的中师同学。于是，林森以占列会者大多数的赞成票被推荐上公社。
与1972年年大学招生一样，1973年同样采取政治推荐与文化考试相结合的方法选拔大学生。也就是说，通过政审关只是第一关，还得通过文化考试关。文化考试考数学、语文、化学、物理四门。
文化考试是最令林森心怵的一关。虽然手里握有高中文凭，可真打实算，他的高中文凭水份很大，因为上高中没上多少文化课。本地俗语“三年荒进士”，从66年至今，他已经荒了两个进士了。而且他接到通知慌忙从水利工地赶到县教育局报到，参加了两天“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思想动员学习班，满打满算只有一天复习时间，便走进考场。
坐在考场里，看到试卷上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公式、一个个有点面熟的概念，他心里直打鼓，头上直冒汗……
好不容易熬到四门考试结束，他走出考场，双臂一伸展，大大呼了一口气。
“个乜蟹蹲个乜坑’，咱生在农村，也就是个做农命。农家仔，前途，就是前是锄头（因海南方言“途”与“锄”谐音）后是粪簸。唉！大学跟咱人无缘，还是快点回水利工地，多挣些工分要紧。
“嘿！你不是林枫的弟弟林森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头一看：“你……对了，原来你是赵婧姐姐。怪不得很面熟！”
＂你别叫我姐姐，其实我比你还小一岁呢！”说着，一朵红云浮上赵婧的脸颊。
“对！我忘了！你上我家时，我那两个‘跟后’妹妹老跟在你后面叫你赵婧姐姐。把我也叫糊涂了……”林森不好意思道。
赵婧父母在学校，她属非农业户口，她在县机械厂接受的是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几年来，她与林枫一直保持联系。每逢她休假，便事先通知林枫。两人欢聚聊天、谈看书体会，成了生活中的盛事。近些年，林枫都是上县城找赵婧，而赵婧就很少上林枫家了。
以往每次上林枫家，懂事的赵婧总是掏出自己微薄的工资，买些糖果、饼干做为“迎路”。阿四、阿五很喜欢这个姐姐，跟在后面嘴巴甜甜地叫“赵婧姐姐”，阿婆、阿母也跟着两个小女儿亲呢地喊“赵婧姐姐”。
虽然与林枫是同班同学，但赵婧在妈妈的辅导下，很小就认字数数，五岁就上学，她比林枫小两岁，比林森小一岁。虽然实际年龄比林森小，但因为与林枫是同学，还因为林森在家里被阿婆宠得老长不大。那些年，与林家孩子一起玩时，赵婧总是用姐姐的眼光看待林森，总是用对小弟弟的口吻与林森说话。
赵婧打量林森，魁梧的身材、帅气的五官、黝黑的脸膛、浑圆的双臂，心想，当年任性、娇惯的小男孩长成男子汉啦！
“你阿母、阿婆身体还好吧？”
“还好！”。
林森还在为刚才冒冒失失地把妹妹叫成姐姐而尴尬。
“你三姐有没有被推荐？”
“哪能呢？我被推荐上来还费一番周析呢，一个家庭不可能推选两人……”。他终于走出尴尬。
“其实你三姐很聪明，很能干，又很爱学习，是个难得的人才！”赵婧叹息道。
“队党支部计划培养三姐当大队妇女主任，可她这个人对什么事都很淡漠，整个一个‘政治淡漠症’！整个一个‘书虫’！”林森也叹息道。
“你三姐水有多深土有多厚，我比你还了解。”赵婧说。
接着，两人将话题转到刚刚结束的文化考试。
林森说“我是不抱希望的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水利’，老老实实当‘做田爹’吧！你呢？考的不错吧？听三姐说，你一向学习成绩不错”。
“还可以吧！”赵婧淡淡的一句。
其实，从小酷爱读书的赵婧，在当工人期间，一直坚持自学文化课。她不但看完家里藏的书籍，还自学完文革前高中课程。在机械厂，当工厂通讯员的她，经常有通讯报道文章见诸于地区日报及内部通讯。以工带干，进厂一年就从车间调到工厂办公室当厂长秘书，又负责全厂宣传报道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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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难料。当林森死心塌地继续在荒山野岭当他的水利队长时，一个让人惊喜的喜讯传到工地，把林森震懵了。
“被成都大学生物制药系录取”。
弄错了吧？在中国，单名单姓的同名概率高着呢！如按考试成绩排名，哪轮到我呀？如说走后门，阿爸既无权无势又无财，他哪来活动能量啊？就算龙台公社书记是阿爸同学，可他的权力范围也有限呀？
因为被录取的消息令他意外，因此他表现出与他性格有异的冷静，自然没有象范进那样大喊“我中了！我中了！”的颠狂。
过后，林森才知道，他沾了一把张铁生的造反光。
张铁生，辽宁省兴城县白塔公社下乡知识青年。与林森同时进考场，同样面对试卷抓耳挠腮（当时众说纷纭，说张铁生交白卷。实际情况：张铁生的语文38分，数学61分，物理化学6分）。
与林森不同的是，张铁生在试卷背后写了一封为自己辩护的信。
17月19日，《辽宁日报》头版头条以《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为题报道了此事。
时任中共辽宁省委书记的毛远新在编者按中说：张铁生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
8月10日《人民日报》转载了这封信。其后，《红旗》杂志等也纷纷转载，发表评论，说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张春桥则说这是“反攻倒算”。江青称赞张铁生“真了不起，是个英雄，他敢反潮流！”。因此，张铁生被破格录取上学（以后还担任全国人大常委，成为江青反革命集团的马前卒）。
“项羽舞剑，意在沛公”。因为出了个张铁生，因为有人利用张铁生，一直到打倒四人邦的1976年，招收工农兵学员均取消文化考试。
借文革的光也好，借张铁生的光也罢，龙山村家之骄子的林森当上一名天之骄子的工农兵大学生。
“青夜（瞎子）鸡啄着虫”(海南俚语，指意外成功)。颇有自知之明的林森心里庆幸道。
阿婆的腰板更直了，脚步更响了，嗓门更大了，屁更响了。
“阿森阿母苦得值！我疼阿森也疼得值！我们林家终有出头之日罗！”。
“好仔只用一个！”阿婆不再抱怨林家香火不旺、人丁不旺。
按照家里窘迫的经济状况，父母的意见是摆几桌饭，宴请亲戚好友、小范围庆祝就可以了。
可阿婆不干“上大学，就是戏台上的‘中状元’了。‘坡场’（社会）上有钱有势人多，有几个人能‘中状元’？我孙仔上大学，我餐餐吃盐配粥心也甜。一定要做大酒！”
说完，翻箱倒柜掏出她多年卖竹笠攒的私房钱，坚持一定得摆上十桌酒席。
用村里父老的话说，林森“上大学酒”之隆重、之热闹、之喜庆，不亚于当年林森的“过月酒＂。
请本地名厨当主厨、在室外垒土灶、架铁锅、用“脚钵”盛炒好的菜，各家借来的“八仙桌”不够用，再在地上铺蒌席、“帮脚手”的妇女来回穿梭“出菜”……，林森家里好生热闹。
觥筹交错之际，吃酒席者啧啧赞叹：
“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的酒！”
“这么酒，‘到力’（到位的意思）里！”。
自然有人在大口吃菜、大口喝酒之时不忘讲几句恭维话。
“都讲越调皮捣蛋的小仔长大越聪明，此话一点不假。你看当年阿森，谁家小仔比他调皮？可现在谁家小仔比他有出息？”。
有人举杯高喊：“咱们龙山村，是藏龙卧虎之地，要出大人物啦！”。
阿婆好得意，她的头高昂，她的腰板笔直，她的嗓门更大，她的屁声更响。
蕴积林家几代人的精气、灵气嘞！
虽然被乡亲们共认是“做大酒”，可林森用回顾的目光看来，荤菜只不过是在一盘白斩肉、一盘白切鸡的“老两样”基础上加上一盘红烧羊肉，只不过是大多数时菜里都加有“肥肉仔”。至于酒，则是阿爸托关系从县糖厂买来的散装桔子酒。可是在那个酒席定份的肉块往往是“的确良肉”（因肥肉切的薄，就象时下流行的的确良布一样，故戏称为“的确良肉”）的年代里，每桌除了有肥肉块、鸡肉块外，还有红烧羊肉，已算是相当高档的了。
林森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三姐林枫的好同学——赵婧也接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
一到北大后，赵婧就给林枫寄来一封充满新奇、充满激情的长信。
后来林森才得知，虽然文化考试中断，但在批改试卷时，改卷老师改赵婧试卷时眼前顿感一亮，特别她的作文“我为什么想上大学？”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激扬文字，其想像力之丰富、比喻之形象、文字之清丽、文笔之流畅、洞察力之透彻，哲理性之强悍，实属难得。于是此卷在改卷老师手中传阅着、赞叹着，县重点中学语文组组长、北大学子张伟哲老师向来重才爱才，便极力向母校推荐……
就在林森上大学后的当月即1973年9月13日，家乡琼海县遭遇了一场特大台风袭击，其风力级别之大，来势之猛，受灾面积之广，伤亡人数之多，经济损失之严重，实属百年罕见。
据官方统计报道，全县受灾最严重的公社有18个，占公社总数的82%；受灾生产队1859个，占生产队总数的77%；受灾农户主53254户，民房倒塌5万多户，158万人无家可归，受灾人口近24万；在台风中死亡七百多人，受伤五百多人，在这场几乎席卷全县的大灾害中，龙山村却幸免于难，不但没有半间房屋倒塌，就是树木被刮倒的也很少，乡亲自然归因于龙山村龙树的荫护。
大凡离家就学者，第一次回家探亲总是归心似箭，何况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又正是春节。
承载着特殊年代的光荣与骄傲，林森意气风发上大学。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假期，林森回家过年，遇到每一个亲戚朋友、同学熟人，谈不上几句话，话题就转到此场百年不遇的大台风，彼此关心的是对方家人是否平定？房屋有否倒塌？损失情况如何？
据住在县城的同学所述，在台风的暴虐下，只见棵棵大树连根拔起，幢幢农舍七倒八塌，座座商店断墙残壁，条条街道坑坑洼洼……，满目疮痍，破败不堪，惨不忍睹。
走出县城，只见公路旁断树残根，杆杆电线杆子横七竖八，田野里的庄稼东倒西歪，一片狼籍。
阖家团圆饭桌上，从不沾酒的阿明婆高举酒杯：“这么年，是咱家做得最大的一个年！”
海南方言，将“过年”叫“做年”。乡下，形容一个家庭春节年货丰不丰盛、全家有否团聚、过年热不热闹谓为“做年大不大？”。
阿婆说“今年的年做得大”，除了林森上大学一喜外，还指三孙女当上大队合作医疗站赤脚医生一喜。
林森上大学几个月后，公社选拔知识青年参加县里举办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其中一个条件必须是高中毕业生。林枫的好学上进，林枫的聪明敏捷、林枫的能言善辩、林枫的泼辣能干，全大队再也挑不出第二。
在公社书记的指名下，原先作为大队妇女主任培养对象的林枫，被选送上“赤脚医生培训班”学习半年。
自小时起，林枫就敬佩身怀治病救人本领的医生，特别是面对病怏怏的母亲与二姐，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掌握医治疾病技术，先让自己的亲人健健康康地生活，再全心全意地为诸乡亲服务。弟弟推荐上大学时，她衷心希望弟弟能学医，结果学的是工科。正当她认为自己再续学业已无望时，老天却赐给她一个学当赤脚医生的良机。
虽然只是短期培训班，虽然学成归来只不过是一个乡村医生，她仍然喜出望外，兴奋不已。
一走进培训班，林枫的“政治淡漠症”烟飞云散，她紧紧抓住命运之神扔给她的这根缰绳，学习干劲十足，学习热情甚高，学习成绩雄居全班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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