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战火姊妹花（25）
作者：麦兴镁
25
太阳还未露出面，但天已大亮了，岸南圩好像有一群栖息的小鸟，渐渐醒来了，吱吱喳喳叫的不停，让人觉得这片地方很有生气。
因为今天是岸南圩的大集日。农历每月的三、六、九日为大集市，已约定俗成。岸南圩在万泉河下游一条支流小溪的旁边，此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为调余缺，农产品交流极其活跃，附近方圆十几里地村庄的农家人，都来发岸南的市。所以，岸南的市集，天刚破晓就熙熙攘攘了。
现为岸南乡维持会会长的李先汉，人们通常也称他为乡长，今天起得特别早，梅来食店刚开门，他就走了进来。他是梅来食店的熟客，每次大集市，他必来店里吃早餐。梅来店早餐最有名的就是粥，有猪红粥，猪粉肠粥，猪肝赤肉粥。他总是坐下慢慢吃，有时候也饮一杯米酒，一般他总是吃到太阳一竿高的时候，那时候有些大户人家的人来吃早餐，遇着他了，就给他付款。他就是爱这样赚吃。吃惯了，多人招待他，人们不所谓，而他也自认为应当。唯独今天他吃得快，也不想让别人来为自己付钱了，吃完付款就出去了，因为他公务在身。他首先走去他的维持会公所，打开门，进去坐在椅上，拿起扇子扇扇风，因为刚才的粉肠粥太热，他又不能慢吃，吃完出来时已满头大汗。这时，维持会的文书也来到，这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头，头发已斑白，瘦瘦扁扁的身体，皮肤却是很白。他早先读过书，原先在村乡集资办的学校当教师，成立维持会后，把他拉过来做文书。他写得一手好字，也略懂几句日本话，他就是嫌薪水少，每个月只有80元，所以他很不想干。他今天也是接到李先汉的通知而出来的。他还未坐下，李先汉摇着扇子说：
“今天日本大官和那个翻译官要来，要开大会，你不要回家太早，你就留在办么室里，听我指挥。”
白头子呆滞地看了看李先汉，不说什么，就到李先汉桌子对面的椅上坐下。李先汉见文书来到可以让他守在办公室了，便站起来，丢下扇子走了出去。
太阳已慢慢地露出红面，来赶集的人先到的是小贩及自产自销产品的人，小小街道两旁已有许多人摆摊摆挡了，还有许多人正陆续担货物入市。李先汉想看看今日会有多少人来赶集，他希望有多多的人上市，到时候一咕噜赶去炮楼那边开大会，人多多益善，让日本人满意。
他一边慢慢迈步，一边默默点算市上的人数，不觉间走到刘达亮的猪肉摊前。刘达亮今天宰一头百多斤的大猪，天未亮就挑肉到了市场，现在已把猪肉摆放好，两把钢刀也放到了摊桌上，一把是杀猪的尖刀，第二把是剁骨的砍刀。这两把刀是他父亲传下给他的，已经使用了几十年，他常常自夸他家的刀好，他常说，他家的刀，磨一次，可杀5头猪都利。他常笑有些人的刀，杀完一头猪就要磨一次，磨刀工比杀猪工还多，这样的刀早好扔掉。
李先汉慢悠悠踱到他的摊桌前，他赶忙转头看后，装做要找后面什么人。李先汉放眼扫一遍他的猪肉，见他的猪肥肉很厚，是上等好肉，是人们争着要买的。李先汉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知道这屠夫心胸窄，不可近。端阳节前那天，李先汉来赊买他的好肥肉5斤，过后不肯付钱，说是送给皇军过端阳节了，每人都要恭敬皇军一份礼。刘达亮后来查知，李先汉是送3斤给皇军，他自已侵吞2斤。刘达亮非常气愤，曾借故讽刺过李先汉。但李先汉说：“是皇军回扣赠给我吃的，你再讲，不是骂我，是骂皇军。”这话把刘达亮镇住了，但刘达亮心里总是恨恨的。此事闹出，乡村人基本上都是骂刘达亮小气，刘达亮只好忍气吞声。
李先汉慢慢走到市场南端，这边有人卖竹筐竹箩等器具，最惹他眼的是有人卖咸鱼和鱼干，这些都是海鱼，是海岸那边的人挑来卖的，是外乡的人也来赶集的，李先汉心里暗想，外乡人也一概赶去开会，人多更好。
他行踏了市场一遍，大略计算有近200人发市，这数字超出他原来的估计，他心里暗暗高兴。他转回身，向炮楼走去。
昨晚，苏积富连夜赶回村，逐家逐户去叫人开会。积轩婶听到苏定娥的棺材已扛回炮楼，就伤心哭了一阵，后来她拿一张蓆和一张旧被，叫正甫婆一道，来到炮楼。她们和苏积轩、正甫公相会后，便在棺材不远处打一个地铺，四人轮流睡在地铺上守护棺材。
昨晚的饭酒吃结束后，牛脚福便把郑本清等8人带去了他的白塘尾村。牛脚福愿意借宿给他们。牛脚福听信苏积轩的介绍，认为他们是砍树扛木头的苦力工，与自己一样都是挑担脚夫类的同伙，便决定要请他们替壮丁。
炮楼离街口有一段距离，炮楼门前是一块草坪，李先汉走进炮楼后，又出来看棺材。昨夜天黑他不敢来，现在天亮了，必须垂察，也表示乡长对这件事的关心。天亮后守灵人都醒来，积轩婶伏在棺材上，嘶哑地哭泣着。李先汉看见棺材，也有一份伤心，那是一个很好的闺女，岸南乡唯一一个女大学生呀！多少代才出这么一个女才子，怎么就不想出来为人民做医生，怎么想死就死呀，给抗日军洗脑，洗得这么重，哎，真可惜！
然而，他心里也暗暗想，都是你自做自受，你不死也是会害我给日本人骂，我是没办法，吃日本人的饭，做日本人的工呀。
这时，苏积富带南坪村一百五十多人来到。苏积富牢记着林日生翻译官和李先汉乡长讲过的话，如果参加会议人数少，惹日本人生气发火，日本人耍赖不肯放保证人，那就糟了。为了救保证人，苏定娥已自杀身亡，如果这时候让日本人发火，不放保证人或又杀死保证人，那定娥的死是白死了，所以，现在都要认真一下。他就是有这个思想，昨晚一回到村，就一户一户上门告知，为了保证有150人到炮楼开会，那些没有保证人的人家，他也上门动员劝说，今天一早，他就自动敲锣在村里呼喊，待答应要去的人到齐后，他就带大家出来了。
这群人来时熙熙攘攘，看见棺材后，都肃静下来，他们拥到棺材边，静静地站着，凝神观望，有几个女人，已抽泣落泪。人们都敬佩苏定娥，以自己的死来救30人，世上未有的好人啊！
李先汉看见南坪村出这么多人，心里暗暗欢喜。他仰头看看太阳，已有一竿多高，他估计日本皇军差不多要到了。他心里已有一个计谋，便走进炮楼。
炮楼里的日本兵和保安军，见到来了这么多人，也都警惕起来，已全副武装。听到李先汉说明情况后，便放下了紧张，李先汉对保安队长说：“日本三木中佐很快就要到了，你现在立即带兵出去，把市场全部封住，只准入市，不准人出市，就是不准人走散，市场上暂时停止买卖，全部市上人到炮楼大门口这边集中开大会，你要对人们说，日本皇军今天要放人了，大家都去开会看皇军放人。”
这个保安队长听说就要放人，他也高兴，放掉人，免得他们保安军夜间加岗哨来守卫，少一件事总比多一件事好。他立即吹哨，集中保安兵，讲清工作任务后，就带保安军出了炮楼，向市场上分散去了。
市场上立马骚动起来，保安兵一边赶人一边讲，许多赶市人都很听话，因为他们都知道了南坪村发生的事件，听到日本要放人，都觉得应该看一看，所以，许多要买东西的人，都停止了买东西，起身走去炮楼那边。但那卖货的人，却为难了，他们摆放着许多货物，去那边参加开会了，这边货物谁给看管。有一个老阿婆，用竹笼关着一只母鸡，正在叫卖，听说炮楼要开会验尸放人，她是南坪村邻村的人，她很同情南坪村的人，很同情苏积轩家的遭遇，她一听到要放人的话，很想去看，但笼里的鸡卖不出，她家的老头子最近闹咳嗽吐血，要用钱买药，鸡卖不出没有钱，实在为难。那些卖竹笋豆芽菜的，都丢下货物走去炮楼那边了。卖鸡老太婆觉得大家都去看放人也好，便拎起装鸡的竹笼，跟着人们走去了。在保安兵的驱赶声中，市场上已冷落，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守货物的人，最显目的是刘达亮和他的儿子还守在肉摊旁。保安队长佩着枪，伸出右手指着刘达亮，大声喝道：
“猪哥精，你，俩父子，去一个。”
刘达亮外号猪哥精，叫这外号是对他的侮辱。但他知道，这队长是李先汉的人，前次的猪肉事件他和李先汉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忍让吧。猪哥亮不可奈何，对儿子刘书昌一甩手，示意刘书昌去。书昌只好起身去了。
保安队长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个瘦小的佝偻龙钟的老阿公蹲在地上，面前放小箩酸竹笋和4支鲜割下的竹笋条，保安队长走过去，厉声喝道：“你也去，市上都没人了，你蹲在这里干啥？”
老人可怜地应说：“腰痛脚麻，走去走来辛苦！”
保安队长发火了，说：“都担这么多货出市来卖，还说脚麻？”话还未说完，已飞起一脚踢去，踢在老人的腚上，老人身体一歪，扑倒在地，队长还想踢一脚，但是突然听到“叭叭叭”的汽车喇叭声。他抬起头，看见是日本皇军的汽车到。他赶忙收回脚，挺直身站于一旁。那卖笋老人用手撑着地，叩着首喃喃地说：“求求求不用打，身骨不耐打了。”
保安队长也没有听清老人讲什么话，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汽车，他看见汽车上站着很多日本皇军，他心里一惊，无头无脑地习惯了一样举起手向汽车上的皇军敬礼。汽车－边鸣喇叭一边缓缓驶过。坐在驾驶室里的林日生和三木从车窗里看见保安军敬礼，又看见一个老良民跪在地上向皇军叩首，心里都非常满意。林日生讨好地说：“中佐你看，他们对皇军是大大的敬爱。”
三木倨傲地合着嘴巴，点点头。
汽车过后，保安队长不理了那个卖笋老人，跟着汽车小步跑去了。
汽车到了炮楼门口，聚集等候开会的人都缓缓挪动让出一条路，汽车驶到门口北侧停下。日本兵都纷纷下车，三木和林日生走下车，李先汉和那个日军曹长迎上去，曹长还在向长官行礼，李先汉已开口讲话了：“欢迎，热烈欢迎中佐和翻译官光临！”
看到有这么多人来参加会议，三木和林日生都很满意，林日生赞扬说：“今日你们的行动好，良民来等皇军。”
李先汉奉承地说：“老百姓良民希望皇军放掉保证人，让老百姓平安乐业，老百姓永远记得皇军的恩典。”
林日生说：“开会吧。”
李先汉走到人群边上，向着人们，高声说：
“各位乡亲，现在开会，皇军今天来我们岸南乡，就是要给我们带来恩德，释放保证人，还要给我们发奖赏。现在，请林翻译官讲话。”
林日生向三木翻译时，翻译为：“请日本皇军三木中佐训话。”
三木非常满意，脸上荡漾着愉悦的神情。场上的人们不想站着听训，有个人坐下后，人们纷纷择地坐下。这儿是沙地的草坡，因为是近炮楼，没有牛羊来吃草，草长得也好，有人把屁股压在草丛上，有人用脚扫净枯草叶坐在洁白的沙土上。就是太阳已经晒到，但太阳还没有太毒，人们能够忍耐早晨的太阳晒。
三木看见人们纷纷坐下，初时心中不悦。但他放眼看去，看见中国良民都比他矮了，转动灵精的眼珠，通观全场，就觉得很满意了。他挺直身板，一手握着他的指挥刀，一手垂在股旁，开声叽叽嘎嘎地说。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地动着，人们看去，像鸭子饿了张嘴叫食似的。他讲了一阵，便停下叫林日生给他翻译。
林目生走到三木身旁，有狐假虎威姿态，他也像三木一样转动眼珠巡睃全场，然后才雄赳赳地说：
“皇军三木中佐说：日本皇军来海南岛，是为了建大东亚共荣，为建设海南岛的，做为海南人，应该就像你们刚才这样，热烈欢迎。但是你们海南岛，有一股共产党带领的抗日军和日本皇军做对，两年前被皇军打败后，有一些残余人员，钻进萝花山一带的山区，继续和皇军做对。在萝花山这些抗日军中，就有你们乡的苏金婷。在皇军的强大压力下，这位女性现在已自杀身亡。日本皇军今天就是来对你们民众讲，与皇军做对是没有好下场的，是死路一条，皇军就将集中大兵扫荡萝花山，彻底消灭抗日军，你们中有人的亲人在萝花山中参加了抗日军的，你们要赶快告诉他们，叫他们赶快出山来，不要在萝花山上等死。”
人们来开会，最主要是想看皇军放保证人，可是听了半天，却不见讲放人的话，有些人心里急了，待林日生翻译讲话停顿的当儿，大声问道：“保证人应该放了吧。”
“先放了保证人再讲话吧！”
“让保证人也出来听听讲话嘛。”有人有意这样提议。
林日生听到这些话，觉得颇有道理，让保证人出来听听训话，是好呀。他立即用日本话对三木说，三木沉思着点点头，表示同意。林日生赶忙用日话对那个猥琐的曹长说：
“去放保证人。”
曹长军官小跑步跑进炮楼，不一会，30个保证人像一群鸭，跟在曹长的后面，走出来了。
被释放的保证人，这时就像小鸟出笼，全身轻松，满心喜悦，他们还未知道，是那口棺材里的人救了他们，他们急忙掺入人群，寻找来接他们回家的亲人。丁青哥抱着儿子亚明，走进人群，想寻找妻子丁青嫂。有人告诉他，丁青嫂躲在娘家，没有来开会，是老妈来了。他的老妈看见他，心急而脚步迟慢地走过来，终于相会。
苏积轩两个儿子，苏定群和苏定锋走到人群中，举眼寻觅他们的爸妈，他们知道这件事是三姐苏定娥惹来的，他们不知道三姐现在的情况，当他们忽然看见那边那口棺材，他们的心登时一惊，心里凉凄凄的。他们看见爸妈都坐在棺材那边的地上，他们赶忙走过去。
“爸，妈。”
他们轻声叫了两声，同时在爸妈的身边跪下，他们感知三姐已死，他们年青的眼泪涔涔落了下来。
苏积轩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的三姐为了救你们，她吃鱼藤自杀，我雇人把她运回来，日本人要生见人，死见尸。”
林日生见保证人已与亲人相会，人群中出现了高兴的气氛，他放开喉咙，高声又说：
“乡亲们，保证人释放了，说明皇军讲话是算数的。现在，做为保证人和他的亲属，应当感谢皇军的不杀之恩。”
李先汉觉得释放了保证人，也是他的功劳，不是他的指导安排，能这么快就运回苏定娥的尸体吗？他想起日本人讲要奖赏光银的话，我们就必须讲恭敬日本人的话，他听见林日生讲的话后，立即挥手喊：“感谢皇军的不杀之恩！”
人们的反映是寂静，他迈步走近苏积富，小声说：“你带大家喊话，恭维日本人，弄日本人发奖赏。”
苏积富感到这也是个办法，能抠出日本人的钱，送他们几句好话也不妨。苏积富站起来，对人们说：“大家跟着乡长喊话。”
李先汉大力用声喊：“感谢皇军的不杀之恩。”
众人异口同声也喊：“感谢皇军的不杀之恩。”
这口号连喊四遍，林日生把这声音翻译给三木，三木铁青的脸立即浮起满意的笑容。三木松开握刀的手，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擦了擦，说：“这个乡的良民大大的好，对皇军有礼貌，我们就是要治得他们服服贴贴，让他们温温顺顺。下一步，开棺割出苏女人的头，挂起来示众。”
林日生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对李先汉说：“皇军要割苏金婷的头出来示众，你看怎么办？”
李先汉心里一颤，不可奈何地说：
“太残忍了吧，我们这里都没有过，吓死人呀。”
顿了一下，李先汉又说：“你去对皇军大官说，算了罢，良民都良啦，不必要再吓他们了。”
林日生同意李先汉的看法，走到三木面前，用日本话说：“中佐太君，李乡长要求不用割头示众了，说是这个地区从来没有过割头示众的。”
三木摇摇头：“要割头示众，让良民们看见，刻骨铭心，牢牢记住，当抗日军就是这样，你不是说，杀鸡给猴子看嘛。”
林日生见三木摇头，心里就有点虚了，谨慎地说：“这里的良民很良好，很敬皇军，好的良民就不用吓了。”
三木冷笑几声，仰头看天，以一种心怀叵测的神态说：“良民，有良好的，也有不良的。”他停一会，转头盯着林日生，又张口说：“你刚才没看见吗？有大多数良民举手叫感谢，有一些不举手，不叫感谢，要训戒这些不良的。”
林日生已没话可说，只好连忙点头说：
“也是也是，训戒那些不良的。”
三木霍然拔出日本军刀，只见白灰的刀刃在他手中挺举，他举着刀向棺材走去。
人们看见三木那杀气腾腾的神态，都吃惊恐慌，难道还要杀人么？人们心中都挂着这个疑问。林日生和李先汉惊慌地跟过去。三木走到棺材旁，站住，挥刀指着棺材划划晃晃，示意把棺材开盖。
李先汉已明白，这三木还不放过苏金婷，还要割头示众，他伈伈伣伣地向众人喊道：
“积轩、积富，快来开棺，皇军要……”
苏积轩看见三木那动做，胸部如撞进了一只小鹿，怦怦地跳，他心中疑猜，难道日本鬼知了密密啦！难道抗日军中有日本汉奸特务了么？他头脑乱蒙蒙地，他万般无奈地和苏积富走过来，动手又掀开了棺材盖板。
苏金婷仍然安详地躺在棺材中，李先汉望去，心里痛惜地觉得，是苏定娥，是死啦。积轩婶已七八年未见这三女儿，见开了棺，想过去看女儿最后一眼。她颠颠踬踬地站起来，向棺材走去，苏定群和苏定锋两旁扶着她，走近棺材，她看见了三女儿，穿着军衣，戴着军帽，是那样漂亮，是那样从容。轩婶的眼已矇眬了，眼泪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捶捶胸哭着说：“你为何不回来看妈妈一眼才死啊！你为何这样硬心丢下妈妈啊！妈妈就这样永远看不到你了，妈妈想你啊！”
她两手撑在棺板上，头伏到棺口，脸对着女儿的脸，眼泪潸潸而落，落在女儿的脸上。女儿的脸上，挂着几滴妈妈的晶莹泪珠。俩位弟弟也看见了三姐的遗容，他们也陪着一起落泪。
三木举着军刀，歪头睥着积轩婶，仿佛要一刀砍下去似的。积轩见三木那凶恶神态，赶忙上去抓住妻子，把她拉开。积轩婶在他仨父子扶掖下，回到原地坐下。
三木看了看，突然收刀插进刀鞘，抬手指着李先汉，划划晃晃手并说几句日本话。林日生翻译说：“皇军太君叫你，去找一个人拿大刀来割下那个人头，现在你就去。”
皇军执意要割定娥的头，李先汉一听心就慌了，而且是叫我们的人自己割，不是日本鬼割，这是要中国人割中国人呀！真阴毒啊！叫谁拿刀下手。正踌躇中，他突然想起，就叫猪哥亮，对，叫刘达亮。李先汉猛然回神抬起头，对着人群大声喊道：
“刘达亮。”
“刘达亮来没有？”过一会他又补充大喊。
仍然未见有人回应。
持枪站在会场周围的保安兵，听到乡长喊刘达亮，都挺起头观察场内，想寻找刘达亮。
刘达亮的儿子刘书昌，坐在会场的中间偏后处，他心不在焉地坐者，全然不知乡长在查喊他的父亲，坐在他旁边的一位用手捅他腰部一下，提醒他，乡长查喊你父，他明白过来，大声应说：
“我爸嘛，他在看肉。”
李先汉终于看见了刘书昌，李先汉伸长脖子说：“你去换你爸来，皇军命令他拿一把砍肉刀来，快去！”
刘书昌立马起身，跑回肉摊前，气急喘喘地说：“爸，皇军叫你拿一把砍肉刀去会场那边。”
刘达亮惊怪地问：“叫我拿刀去干什么？”
刘书昌是身在会场并不听会，说：“不知，可能砍树。”
刘达亮心想：“拿我的刀干什么？要杀人吗？皇军有军刀，可能是要砍树。”
他立即拿起那把大刀，小跑步地赶去，他怕去慢了耽误皇军的事让皇军不高兴。他一走到会场的边旁，李先汉就大声喊：“快拿过来！快过来！快！”
刘达亮加快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他拿着大刀，看看三木，又看看林日生，不知交给谁。李先汉过来接过他的刀，转转刀刃看了看，说：“你这刀还利吗？”
刘达亮喘着气应说。“利，利，我的刀利。”
李先汉一手提刀，一手抓住刘达亮的手，把刘达亮拉到棺材边。刘达亮吓然看见棺材里躺着死人，再看时心里明白了，这个就是苏积轩的三女儿，他不敢多看，转脸看着李先汉，李先汉说：“皇军命令你割下苏定娥的头，你割。”说完，把刀塞到刘达亮的手里。
刘达亮惊呆了，他不敢接刀，颤声推辞说：
“我，我不敢，我不懂，我不懂割人头。”
积轩婶听到要割定娥的头，头脑一热，突然挺身躍起，冲上几步跪在三木面前，哀求道：
“请求皇军开恩，不要割我女儿的头，我愿你割我的头，割我的头，不用割我女儿的头，让她安安稳稳死吧！”
林日生把积轩婶的话翻译给三木，三木听后，歪着头审视积轩婶，他记起那次捉保证人时，也是这位老女人挺身而出要换人，他心里暗暗佩服积轩婶，他心里想：“这才是真正的母亲，很好的母亲啊！”
三木把积轩婶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阵，觉得这个老女人是农村的劳动民众，善良，勤劳，朴质。他仍然是气势强盛地说－通他的日本话，林日生翻译说：“老阿婆，你的头不值钱，你不能用你的头来换你女儿的头，皇军说，你女儿的头是皇军用10000光洋买下的，你不用拦，让皇军割。”
积轩婶仰起头，望着林日生，恳切地说：
“我不忍心呀，翻译官，让她安安稳稳死吧！”
林日生又说：“不用怕，皇军割下你女儿的头，示众3天，3天后，你可以收她的头回去，完完整整放回棺材里，再下土，不用怕，也是全尸归土。”
积轩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泪又滚滚而落。苏积轩和两个儿子走过来，把她拖了回去。
林日生放眼看看会场上骚动的人，举起右手按几按手势，示意人们坐好。他从李先汉手里拿过刀，走来硬交给刘达亮。刘达亮接过刀，无可奈何地说：“倒霉啦。”
刘达亮苦皱着脸，极其无奈地说：“我，我确实不懂怎么割。”
见刘达亮那磨磨蹭蹭不听话的样子，三木火冒三丈，突然霍的一声，拔出军刀，嘎嘎吱吱地厉声吼出几句，军刀在阳光斜照中闪闪发光，人们看见了心中发怵，总担心那恶鬼又要砍人。林日生对刘达亮翻译说：“皇军中佐说，你不割下这个死尸的头，他就砍下你的头。”
刘达亮终于转身弯腰，看了看棺内的人，举起刀，想砍下去，又觉得棺材板碍刀，便把刀按在苏金婷的脖子上，用刀切下，皮肉开裂，没有鲜血，只有暗红色的血水流出。毕竟屠夫有过杀猪经验，他看准脖子骨骼的关节处，对准关节处下刀，不费太大的力，就把苏金婷的头割断了。他直起身，看着林日生，小声说：
“割断了，怎么办？”
“把头拿出来。”林日生说。
刘达亮又弯下腰，放掉刀，双手两边握住苏金婷的头，把头捧了出来。
会场上，200余人的眼睛，都看到了这悲惨的一幕，忽然听见“啊”的一声，积轩婶昏过去了，苏积轩和两个儿子赶忙扶住她，又慢慢把她放躺地上。会场内，有几个女人已经泣不成声，有些人掩面流泪。有许多人，认为苏金婷是舍已救人，精神可贵，都想看看这位救人英雄的遗容。
刘达亮双手捧着苏金婷的头，展现于会场上，那顶灰蓝色的抗日军军帽，依然扣在她的头上。她的头已有所浮肿，她的嘴抿合着，她的两朵耳朵，有耳环的肉孔痕，但不带耳环，她的脸安详从容，她的头发，整整齐齐于耳边帽沿。刘达亮谨慎地双手托着，两眼敬重地瞪着。这时，刘达亮忽然看见，她的右耳前边，鬓角旁，有一个疤痕，这个疤痕，有手母指那么大。这个疤痕原来由垂下的头发遮住，可现在，人没有了生命，头发是向后垂（因为她睡着），所以疤痕便露出来。刘达亮心里想：这样的疤，是定蓉有的呀，怎么定娥有，难道定娥后来去广州读书后也生疮，恰好就生在耳边。刘达亮定神详细看看，愰惚间，忽然觉得，这不是定蓉吗？刘达亮记得，20年前，定蓉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次积轩带她来买猪肉，在肉摊前，达亮举刀砍肉，正就是这把大刀，大刀脱手落出去，正好碰在定蓉的小头颅上，使定蓉的右耳处受伤流血，后来便留下一个疤。刘达亮觉得奇怪，也很迷惘。
刘达亮突然大声叫道：“这应该怎么办？就要这么捧着吗？”
林日生大声说：“去去找一支铁丝，穿过去吊起来。”
李先汉立即想到使唤保安队长，喊道：“刘队长，你去商店拿一支铁丝来。”
保安队长是听指挥的，立即跑步去了。
三木观察会场的时候，早看见了那个卖鸡的老太婆，那个老太婆身边有一个鸡笼，笼里正装一只鸡。三木伸手指着那个老太婆，用日话叽咕几句，林日生对李先汉说：“你去把那个老太婆的鸡笼拿来，把人头装到鸡笼里，再挂到街头那株树枝上。”
在街道口不远处，有一株海棠树，枝叶繁茂，现有许多人站在树阴处，也算做是来开会的。李先汉立即招呼刘达亮跟来，他们一直走到老太婆身旁，李先汉一把抓过鸡笼，解开捉出鸡，交给老太婆抓着，他同时扒开鸡笼口，刘达亮把苏金婷的人头放了进去。刘达亮觉得应当尊重死者，人头放下后，他伸手进去把人头竖起，把军帽理整齐，又抹人头的头发，让头发垂下遮住疤痕。把笼口绑紧后，李先汉拎起来，走到海棠树底下，保安队长在商店里拿到了一段铁丝，也走来到。保安队长一纵身，就爬上了树，把铁丝在一支斜出的树枝上绕了2圈，李先汉举托起鸡笼，铁丝再串过鸡笼带系，就吊起来了。只见那人头，凄惨地困于笼中，但她的脸，依然是那么从容，那么安详，仿佛一个年轻的智者，闭着眼睛正在体味人世间甜酸苦辣的哲理，又宛若这位女战士，刚刚从战场上战斗归来，现在在大树阴下闭着眼睛悄悄休息。她那头颅的割断处，还一滴一滴地滴着惨红的凝重的血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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