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从初唐那颗陨落的星说开去

从初唐那颗陨落的星说开去

李际峰

读唐诗，尤其读初唐诗人的诗文，总会常常看见一个既生疏又熟悉的精灵，时而在巴山蜀水间，时而在皇宫高墙里，时而在诗酒应酬中......

他无疑就是一个影响半部初唐文化史的早慧诗人王勃了。

一千多年过去，这颗陨落的星仍然在历史的卷帙里闪闪发光。

初识王勃，因了那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里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缘于此，我对王勃的诗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一九九六年，北京燕山出版社从《全唐诗五万首》中选编了《唐诗一万首》，我买了一部重印本，里面选入王勃五十四首诗歌，它还是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中入选最多的一位。

据《旧唐书》记载，王勃六岁能写文章，被时人称为“神童”。他见树上落叶，随口吟出：“高高山头时，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当时在场的他父亲的挚友杜易简听罢说：“此子日后必成参天大树。”九岁时，王勃读了颜师古的《汉书注》并摘其文中的疵误修编成册，又一次在文人堆里引起了一阵躁动。一个九岁的孩童就敢去评骘文学大师的文章，有人说他未免太狂，有人说：“此子抑或前世就读了书，不然，腹中焉有如此高深的学问。”要知道，颜师古是初唐著名的文学家，学识过人，格物功夫极深。他以毕生的功力修撰这部被奉为研读《汉书》的学术经典，应该是经典中的经典了，竟被一个孩童寻疵指谬。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称王勃“神童”一点不为过。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小小年纪就恃才傲物，不懂得尊重前辈，也就为他日后做人做事，埋下了坎坷的伏笔。

什么是“注”？顾名思义，“注”就是给古书作注释的文书。秦以前的许多经典到了汉代，已经不能完全读懂了。于是，就有了一些专门为古书作注解的专家，像毛亨、孔安国、郑玄都是著名的注解家。到了唐代，距离汉代又有六七百年了，许多汉人的注解在唐人看起来，又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了，于是出现了一种新的注释。作者不仅注解正义，而且还给前人的注释作注释，这种注释叫做“疏”。读古代经典离不开注疏。早年我买了一部司马迁的白文本《史记》，许多生僻字词只能猜读，后来又买了一部注释本，方可无障碍品读。但是，有些注释也不尽相同，比如《史记·张仪列传》：“因而数让之”。司马贞在《史记索引》里的解释说：“谓数设词而让之，让亦责也。”清代著名训诂学家王念孙指出：“数有责的意思，数让是同义复词，司马贞解数之频数之数，非是。”指出司马贞的解释不确切。两个训诂学家的解释就不一致。《训诂学》上，有许多对前人的字词作注解都有歧义。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勃对《汉书注》有个人不同见解，也就可以理解了。而王勃的恃才傲物，恐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引起同僚的嫉妒。

文归为，人归人。不管怎么说，名排“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确实有过人的天分。后来，得知朝廷重臣刘祥道寻访民情，王勃相机给他写了一封自荐信，下面有这样一段文字：“君侯足下出纳王命，升降天衢，激扬风扆之前，趋步麟台之上，亦复知天下遗俊乎？”意思是说：你知我有这样杰出的人才被遗漏吗？口气不可谓不大，锋芒不可谓不露。值得称道的是，刘祥道有包容人才的胸怀，他乐见这样一位神童。于是把王勃推荐给了高宗皇帝。之后，王勃通过朝廷的殿试策对程序，科试及第，被授予朝敬郎，相当于七品官阶。他成为了朝廷最年轻的命官。后经高宗批准，进入沛王府担任修撰。其实成为沛王李贤的家庭教师。此后的四年时间，王勃为皇家写了大量的赋，如《乾元殿颂》、《拜南郊颂》、《九成宫颂》，并在高宗武后封禅泰山时，写下了著名的《宸游东岳颂》。可以说，王勃对大唐、对皇家都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可是，他这种才华毕露、恃才傲物的处事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已得罪了同僚乃至心地狭窄的权贵。晚清理学家曾国藩有一段极为警策的文字：“人要学会藏锋守拙，不过分炫耀自己的才能，这样才能做到自我保护。”不然，你的敌人，当然也包括“文敌”，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攻击你的机会。果然，王勃的厄运来了，在一次王府举行的斗鸡比赛中，王勃随意写了一篇游戏文章《缴英王鸡》，被高宗看到了，认为王勃故意挑起皇室兄弟不和，盛怒之后，下令免去王勃官职，并逐出王府。唐人赵蕤的《长短经》里说：“知人是君道，知事是臣道”。我不太相信，皇帝就这么一点胸怀，因了一点鸡毛蒜皮事而毁了一位出类拔萃的人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八成是有人从中作梗，害了这位青年才俊。

公元669年五月，王勃悻悻离开了长安，开始了他颠沛流离的蜀中生活。

后来，高宗大概想起这个天才诗人，抑或觉得自己用事太轻率，先后征召王勃还朝为官。当时的王勃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王勃了，他骨子里对那个王朝心生惊忌，便称病予以拒绝。王勃就不想过个锦衣玉食的生活？肯定不是。因为他知道皇帝老儿也不是好玩的主，人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说不准会丢了自己的性命呢。

王勃回归自然山川，在巴山蜀中间抒写山水情怀，与友人诗酒酬唱，写出了许多让人回味无穷的名诗丽句。如《咏风》的“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郊园即事》的“草遍南亭台，花浓北院深”，尤其是他的代表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里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更是广为世人所引用。不论亲友分别，情侣远游，客寄他乡，都有种种美好的诠释。如果说，大唐王朝容不得一个才气横溢的早慧诗人，那是诗人的不幸；那么，放飞诗人，让他在高旷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写出许多遗响千年不衰的诗章，那又是诗人的大幸了。

王勃的第二次遭贬，更加让人胆战心惊。不仅丢了官，还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友人帮他谋了个小官，总算有了个安身立命的生活环境，偏偏来了个不速之客，自称精通医术，正与王勃投缘，哪料此人原来是个官奴，因杀了人潜逃于此。按大唐律条，窝藏罪犯要受到连坐。留也不是，放也不是，在万般无奈之下，王勃趁黑夜杀了这个逃犯。消息传开后，王勃被缉拿入狱。幸好赶上高宗册立太子，大赦天下，王勃才得摆脱牢狱之灾，杀身之祸。父亲王福畤也因为儿子而受到牵连，被差遣到千里之外的交趾为官。

那年六月，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他从龙门出发，一路沿黄河、运河乘舟南下，再溯江而上，经芜湖、安庆到达马当。九月初八这天，听说滕王阁重修工程告竣，洪州都督阎伯屿于重阳日举行隆重的庆祝活动。他知道洪州为人文渊薮之地，自然珍惜这次以诗会友的机会。可是，马当山离洪州尚有六七百里的水路，一个晚上如何赶到？《醒世恒言》里的《马当神风送滕王阁》一文有这样的描述：王勃上了船，“只见风声飒飒，浪势淙淙，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流星，晨鸡未唱，须臾忽过鄱阳，漏鼓犹传，仿佛临江右。顷刻天明，船头一望，果然已到洪州。”

神话归神话，今天的人们不可能置信。但是，王勃重阳日赶上阎都督举行的滕王阁盛宴，并且写下千古不朽的《滕王阁序》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事实。

话说，王勃前去拜见，阎都督早闻他的名气，以礼相待。阎都督此次举行盛宴，是为了夸耀其女婿吴子章的才学。他让女婿事先准备好一篇序文，准备在席间当作即兴而作。宴会上，阎都督令人拿来纸笔，假意请诸位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都推辞不写。只有王勃没有辞让，他接过纸笔，沉思片刻，情思如流。在场的人亲睹他的即兴挥毫，当他写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席间已是一片啧啧赞赏之声。就连阎都督也忘记他的设宴初衷，情不自禁拍案叫绝。

序文一出，天下皆知。时人说它既是六朝文的演变成果，也是初唐骈文的通俗化、格律化的先声，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惊世之作。当然，也引起一些人的訿议：认为“以骈俪作序，多无足取”。但是，这些声音受到诗圣杜甫的无情抨击：“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就连当时高举反骈旗帜的大文学家韩愈也赞其“读之可以忘忧也”。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文章能排在王勃的《滕王阁序》之后感到荣幸。

王勃辞别滕王阁之后，踏上了千里省父的艰辛险途。他要为他的孟浪行为作一次心灵的赎赔。没承想，千里寻父竟成永诀，王勃在归来的途中不幸溺水身亡。

大唐天空中那颗刚刚升起的还来不及完全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星，就这样陨落了，黯寂了，留下的只是无边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