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村笔记之八十九：手制一根笛子
文:王路生
矻矻凿凿，忙了三天半，我手工制作的一根笛子，终告完成，试了笛音，果然是根好笛子。
不同于竹笛，这笛子原先是一节烂掉了杂质的坡垒木老树根，沉睡于深山老林中，被风雨和害虫侵蚀了多少年，余下的那些硬质的根部，汲吮了天地的灵气和日月精华，某年某月某日，不经意间，被一黎胞捡拾到手，藏于家里，却在三年前被我淘下的好东东。我不急不慢的又让它陈化了三年，疫情宅家期间，便拿出刀具，开始了制作手艺。笛子全长42公分，口径2公分，色质金黄，花纹瑰丽，轻轻摸之，其滑感如摸婴儿的肌肤，闻之，则有淡淡的乳香味。
最早识得笛子，是村里的三婆的一根竹笛。那年，我五岁，才进入村里的托儿所，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耍。三婆是托儿所的主管，那时的她，六十余岁，左腮的蝴蝶斑，黑如墨汁，有人说，你要特别小心，蝴蝶斑長得大了，是会变成肿瘤的。三婆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命硬着呢。我听村人背里说，三婆是“克夫”的面相，我那时年少，也不去深究是啥原因。那天，她和谐的招呼大家过去，坐在她身边，听她吹吹笛子。她曾经当过旧时戏班的乐手。只见她凝神皱眉，嘴巴对准笛孔，轻快地吹了起来，她吹的笛音忽而舒缓，如潺潺流水，忽而高亢激越，如飞流直下，忽而急促雄浑，如万马奔腾，让我们听得如痴似醉。她让我摸摸她的竹笛，已渍黄了，竹节浮现，一捊过去，稍微有阻碍质感，每个笛孔处都有一圈灰黑，其中一孔边沿似有红色结痂点。她吹完笛，将一块小布将笛子包好，放进一个抽屉里。上了小学以后，每次放学归来，村里常响起三婆的笛声，我就会有一阵子的兴奋。
我常到她家里去，可是她不让我摸笛子，那天，她将笛子放在八仙桌上，下垫块红布，旁侧置一杯米酒。她从未饮酒，我凝惑之。问她，她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坐着，直至傍晚，母亲隔空喊我回家吃饭，她还坐在太师椅上呆呆的出神，一缕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惨白，有些许哀伤。我问母亲，三婆今天为啥闷闷不乐呢？母亲说，别问那么多，你将来会明白的。后来，我跟她学习吹笛手艺，不到一个月时间，我就学会了吹笛。但三婆说，我的技艺还缺火候，要继续勤学多练。这句话，我记住了一辈子。
三婆喜欢看电影，我带她去嘉积电影院，三婆看完电影后，却哭了。那晚，观看的电影名叫《新龙门客栈》，林青霞饰演的邱莫言，将一根笛子送给梁家辉饰演的周淮安。没料到，那根笛子却被张曼玉饰演的金镶玉给夺走了。险恶的江湖，也有儿女情长，那个被邱莫言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笛子，引起了她的误会，她误会自已心爱的男人是个寻花问柳之辈，于是，心冷，眼泪，伴着眉目温婉，伴着一坛酒飘洒而下，一曲如泣如诉的《破阵子》恰如好处的响起，江湖风雨终究敌不过如许情义。当金镶玉得知周淮安不会属于她的时候，她冒险在乱箭中捡拾起笛子时表情，突然就让所有观众开始了几分怜惜。她说，别人施舍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位开黑店的金镶玉，卖身求得安保，又通过色情诱惑，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但面对自已伙计的被杀，她突然间醒悟了，情义比身外之物更重要。这时候的她，俨然成了一个有骨气的美娇娘。
在与曹少钦的决战中，邱莫言为周淮安挡了曹贼的一剑，鲜血四溅。她最终被漫天流沙活埋的时候，笛声聚然响起，周淮安腾空跳跃过来，企盼拉住邱莫言的手的那个瞬间，那根被风吹过发出声响的笛子，便成为了独特的美学象征。它既是邱莫言忠肝义胆为爱付出的化身，也是周淮安行走在险恶的江湖中，最能安妥自己灵魂的圣物。电影中的这根笛子，在风霜刀剑下，吹出了一段荡涤心魂的旋律，把人心的幽微和江湖的情义演绎得淋漓尽致，与观众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和三婆都落泪了。
早年，三婆的男人去了母瑞山，参加了冯白驹领导的琼崖抗日游击队。离开村子时，三婆将竹笛送给男人，言，想俺的时候，就摸摸这根笛子。抗战胜利后，三婆却接到部队派员送来的一根竹笛。他光荣牺牲了，竹笛上还留有一注凝固的血点。据村人言，三婆接过竹笛的那一刻，并沒有大哭，眼眶里盈满泪水，不一会儿，那泪珠夺眶而出，滴落在那根无言的笛孔里。
有一天，三婆从广播里得知，潘鹤大师创作的雕塑作品《艰苦岁月》，描绘的是一位红军老战士，在行军打仗之余，手持竹笛，为身旁的小战士吹笛子的场景。三婆说，你得帮帮我买这幅画。那年代，买到这幅画非常不易，我是到广州学习时才买到的，至今，那幅画还挂在三婆的那间祖屋里，而三婆离开我，已整整三十年了。
昨夜的梦中，我梦见三婆又回来了，她摸着我手制的新笛子，微笑着，莫言。
（2022年9月14日晨起涂鸦，万泉河畔文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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