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文田村笔记之一百零二：初恋

文田村笔记之一百零二：初恋
文:王路生

我第一次认识她，纯属意外。

周同学是石壁赤坡村人，她从石壁码头坐上行驶于万泉河上的帆船，来到浪花翻滚的万泉河畔的温泉中学求学，那天，船至嘉积，河面渐宽，河水幽蓝，她一时兴起，突然跳入河中，向位于南岸的温泉中学游了过去。众人大惊，大叫：“不好，有位学生妹跳河了！”其时，我正在学校码头洗衣服，听到船上的大叫声，便扑通一声跳进河中向雷锋同志学习，却不料是场误会。原来她觉得坐船到溪仔码头上岸，还要再绕旱路上嘉积大桥，需花一个钟头左右才能抵校，于是她干脆从船上跳下，截来百余米水路，游到位于南岸的学校报名入学。她的惊人之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半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校来都拎着两包椰子盐，一包悄悄送给我，一包留下当她的饭菜。那年月，很少吃肉，每个人几乎是面黄肌瘦型，但她却被石壁的山水涤荡得前凸后翘，如朵山菊花，一身香气，这在那个年代算是个例外，也令我暗生欢喜。她说，她在放假期间，经常到山中采摘野果充饥，到河中摸螺，或撤网捕鱼，帮助父母接济生活之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京剧《红灯记》中的唱词，她唱得滚瓜烂熟，铿锵激昂，她说，她要像李铁梅同志那样，照顾好自己的爹娘，我倒是觉得她在我心中就是李铁梅。

我与周同学悄悄谈恋爱的事，很快被校长发现了，后来我查出了暗藏的“甫志高”李同学，原來他也暗恋着周周学，便暗中使坏。其时，在学校是不允许中学生谈恋爱的。周同学的父母赶到学校，严厉批评了我，在学校召开的批判大会上，我老老实实的低头“认罪”，厉声控诉了资产阶级思想对无产阶级子女侵蚀的“滔天罪行”。让我想不到的是，周同学主动退学了。那个周末，我步行四十余公里到石壁，与她悄悄见面，却见她满脸愁容，原来是她父亲病倒了。

到了暑假，我天天与她到河中放网抓鱼，抓到了些大鱼小虾，便蹲在石壁墟的一角，摆个鲜鱼小摊，为她父亲治病捞些小钱。那时候的石壁墟，冷冷清清，只有到了石壁军坡节期，便热热闹闹了起来，一条窄巷呈南北走向，两头似双巨手伸了出去，便见挑担的，推独轮车的，手里拎包的，赶牛车的，呼呼啦啦的一群人，陆陆续续的走过来了，他们编织的竹编产品如竹篮，竹筐，或是自产的鸡鹅鸭，或是一坛野生蜜蜂，或是一瓶山柚油，或是一担草药，当中有专治被蛇咬伤的，治坐骨神经痛的，治不孕症的，应有尽有。一些人手里的货，仅半刻工夫，便脱销了，他们笑着数钱，笑着进茶店喝茶，约二三十分钟后，他们又付钱走出去，挤进人群中，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原来是舞狮队来了，人山人海中，一层人挤着另一层人，周同学看不见舞狮队了，我稍蹲下当个马肩，让她骑坐在我的肩头上，伸长脖子看热闹，不料此个经典镜头被她母亲看到了，她一边挤过来，一边追着骂她女儿，也叱骂着我，我与周同学赶紧分头逃跑，谁料到呢，迎面走来的竟是她哥哥，他胸头健硕，拳头又硬，我慌忙跳到河边的高坎下，再跑一段软软的河砂路，他哥哥紧追不舍，一路吼叫着要追打我，我呢，拼尽全力，纵身跳进河中游回至龙江地界，才安全脱险。

此后，我常常与她在万泉河边偷偷约会，窃窃私语中，学业荒费了一大半，但我对这条河的了解更深了一层。她的外婆是红色娘子军战士，在一个风吼雨骤的深夜，她外婆在冯增敏连长的带领下，三十余人强渡万泉河，向母端山进发，不料在石壁渡口，与敌人遭遇，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她的外婆受了重伤，其他十余位娘子军战士，壮烈牺牲，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万泉河。她说起这段故事时，眼晴红红的，泪珠淋漓，我送条手巾给她擦泪，不经意间，我猛然发现，岸边那一棵棵高耸挺立的木棉树，全都盛开了一朵朵鲜红的花蕾，染红了半个天空。

到过石壁的人，都爱去南牛山观看瀑布。那轰然一声又一声从山顶砸下的一帘瀑布，经年不息，与天地同寿。那天与周同学结伴观瀑时，她说，这一帘瀑布，其实在我的心中，是我外婆的一帘喜泪，她知道我長大了，她也知道了当年她战斗过的地方，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石壁老百姓的生活逐步丰盈了起来。我听了，颇感意外，暗自佩服她的诗性叙说。每一个地方，在每一个的心中，也许都有一个内化了的人文风景，周同学如是，我亦如是。南牛瀑布在我的心中则是一架天然的大素琴，不问魏晋，意守丹心，经年弹奏着高山流水未了情，最惹知音梦。周同学听我此言，低头浅笑，靠紧我的肩头，不再多语。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天下的“神雕侠侣”，大抵如此。

未曾想到，我一生中最具浪漫情怀的初恋，却因一场意外而嘎然而止。1983年，万泉河上从石壁开往嘉积途中的一艘客船，意外侧翻，事故造成十余人死亡。周同学不幸在列。我手持一束白菊花，去万泉河边祭奠她，却见到她最喜欢的那棵木棉树，竟然在泪影淋漓的春天里凋零了。

（2023年3月4日早起伏案，写于万泉河畔文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