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落寞是人生一种境界
◇张运燕
去年秋天,我在上海写了一篇感秋散文《桂花遍地香》,发表在地方报刊上。去年上海的秋天非常阳光,每当晨光熹微的时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或静坐在院子里凝望那三株长势茂盛的桂花树。滿树盛开着金灿灿的金桂花,在幽香的包囊下,是多么的使人陶醉,伸手触摸它那匝密密的粉黄色的桂花,手留余香的感觉更是让人难以忘怀。在上海,在热闹繁华的静安区,在寸土寸金的学区房,能获取如此雅致的居住环境,也是女儿女婿的福分。正是在优雅环境的熏陶下,由感而发才能写出流光溢彩的散文。
今年上海和往年大不相同。这是自1873年以来上海最酷热的一年,三伏天就达40多天。幸而上海四季分明,秋分过后秋天就来了。这两天受今年第11号台风“轩岚诺”影响,冷风冷雨的吹打更增添了浓浓的秋意,阴沉沉的天空显得特别低矮,在寒夜中显得欠缺着一种生气。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窗外浙淅沥沥的风雨声,一个激灵便把我催醒。我来到窗前依倚着,一双呆滞乏光的枯眼,看着窗外的秋景。虽然不乏绿色遮掩,但还是有不少蜡黄的叶,衰败的枝桠,参错其中。想起鲁迅《秋夜》那篇散文所描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写的《秋夜》,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相同的两颗树分开写。有人说是一种缓冲的写法,也有人说是电影的镜头切换感再现。另一种写法是意境写法和心灵的描述。现在我正在印证着后一种写法。我倚着后窗,透过窗口在寒冷的雨帘中看到后屋的那株枣树,孤单单的显得特别无助,在秋风冷雨中摇摆晃荡。这棵树树干粗大,今年长得特别茂盛,果子结的特别多,果实累累,路人经过都驻足观望,时不时的也随手采摘一两个尝尝鲜。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值得庆祝,可在这秋雨绵绵的寒冷的夜里,却增加了一份秋愁。它像现实中人们生活的担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坚强前行。
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吸引着来自全国和世界的精英在这里拼博奋斗,去创造人生更美好的未来,但是这里的市场竞争处处存在着危机感,在各种内外因素的重压下,什么“996”、连轴转都是常事。女儿原本住在浦东,为了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又在静安购置了学区房安家,朝七晚八的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穿梭、揾食。有人说上海的早晨是美丽的,上海的夜晚是多姿多彩的,这一点都不假,但对长居上海的揾食人来说,这里的生活是十分艰辛的。看着女儿晚八点回到家扒了几口饭,又开始辅导两个孩子的作业了,忙得像陀螺一样转。有人说,现代都市人上班穿梭百里不可理喻,偏巧我女儿就是其中的一个。在老家海南,人们喜欢上茶楼茶店喝老爸茶打炮楼,北方人说侃大山。在闲聊中我说上海人除了坐公交地铁上班以外,还有坐飞机上班的。茶友说我真会吹。事实上我女婿每周都要坐飞机千里迢迢到北京总部上班。
窗外的那株枣树像是负重前行的都市各色人等,让我读懂了它的品质。当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时候它生机勃勃地成长,当秋雨绵绵,寒霜瑟瑟的时候它总是默默地承受着。尽管枣树被压弯了腰,但还是坚韧不拔地付出着,坚强地活着,这是枣树的风格。它不张扬,花开在春夏,结果在深秋。从淡黄的粉色到青涩的果子,在羞答答的绿叶中成长,它经得起风雨霜雪吹打,可变成青褐色,也可变成红彤彤鲜艳诱人的色彩,给你一颗颗的香甜。人们对枣树的寄意非常好,“枣”好,“枣”睡“枣”起,“枣”结婚“枣”生贵子,愿事事“枣枣"成功。在生活中枣树永远是充满喜庆气氛的。我去过鲁迅故居,去过鲁迅公园,去过鲁迅纪念馆,去聆听他呐喊。即使很多文字,曾经多次拜读过。但似乎只有在眼下,才真正品味到鲁迅的真趣,骤尔觉得,这是不可方物的绝笔。有如此刻窗外那株孤独的枣树,流露的不仅仅是绿色和衰败,还有深深的寂静,生命原来持有的状态。只有经历过世间无数的坎坷动荡,然后归于平淡之后,才能深切体会其中的涵蕴。
秋天,万物自在而悠然。鲁迅写道,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寂静浓郁如酒,也许只有鲁迅才能感受得到。这杯盏握在手里,微醺是刚刚的好。
这几天,不知何故,外孙养了好久的几只斗鱼相继死了,之前几乎看不出任何征兆。水也是刚刚换了的,清澈见底,水温也是合适的,还没有到严冬时节,不需要人工调温,总之,在这美好的秋天,一向争强好胜的斗鱼却告别而逝。像风雨交加的秋天寒气凛人,总是让人心存戚戚,更增添了人生寂寥之感。
在世间,涉及秋的事物和人,总是容易让我陶醉。尤其在深秋万籁俱寂的夜里,在懒散的闲事中。这正是鲁迅所体验过的: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昏黄环绕,我疲倦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卷云,徐徐幻出难以指名的形象。
秋夜静得出奇,即使不可挽回地短暂,但它的深沉而神秘,却让我们无不向往。甚而让自我融化于秋天的秋物中,秋景里,去感受秋的脾气秉性。有如鲁迅先生感受的,秋夜虽偶露戾气,但非荒诞,夜半听到吃吃的笑声,竟发乎自己的嘴里,既魔幻又有深意。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大文豪鲁迅这样一种文字,有如在玄虚缥缈的境地,发现一朵周身闪着幻觉的奇葩,构成了秋天特有的美学体征。人生至此,悲秋,伤秋,其实都不合适了。生活并不像院前桂花酿造的酒那样香醇,不像桂花糕那样香甜可口;有时也像后室的枣树那样经受寒风冷雨的吹打,承受着所有的艰辛苦楚,可以酝酿出丰盈的美和华丽的词汇,即使是寂寥十分的心境,也承载着无数淡看世事的情致。
(写于上海歌林春天馨园,2022年9月8日整理)